118、第 118 章

蓝曦臣从树后转过来,忽见蓝与慕同宋岚站在不远处,似乎正在交谈着什么。他本见蓝与慕醒了过来,心中一喜,急忙抽身想要上前,恰在此时忽瞥见面对着宋岚的蓝与慕神情有些异样,双目赤红,眼睫微湿,脸颊上也似有泪痕。蓝曦臣猛然一怔,生生止住了脚步。于是他定在那里,听到宋岚道:“蓝公子……如此……一切都……拜托了。”

蓝澈看着他,神色凝重,拱手一礼道:“宋道长大义,蓝澈感激不尽……宋道长所托之事,亦是蓝澈所允诺……如此,蓝澈必当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兑现自己的诺言!宋道长尽可放心……”

宋岚那已经做不出表情的脸上亦看不出喜怒。

两人似乎已经谈定了什么,彼此俱是沉默半晌,宋岚又道:“蓝公子……如此……泽芜君那边……”

蓝曦臣忽听见他提及自己,不由得心一拎,虽知这般偷听有违族训,更非君子所为,却也是忍不住沉住气,竖耳去听。

“蓝公子……真的不打算……和泽芜君有所交代么?”

蓝澈却是垂下眼帘,默然了良久。

见他如此,蓝曦臣心中不安更甚,忐忑不已。

终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似有苦涩,轻声道:“泽芜君……”只是唤了一声后,他又顿住了,似乎斟酌着用词。蓝曦臣的心也随之一紧,静静地等着,好久,他才接着说道:“皎如明月……心怀天下。事后……他必是能够理解的。”

蓝曦臣藏于袖中的手微微曲了曲指尖,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多,心底也涌出一阵酸涩。

见他如此说,宋岚也不好再劝,气氛又沉默了下来。

蓝曦臣亦默默地陪那两人站了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有些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转身悄无声息隐去,重新进了来,刻意放重了些脚步。那两人果然注意到了,迎了出来。

蓝澈见了他,早拭去脸颊泪痕,半分看不出先前的凝重和苦涩,笑意盈盈唤道:“师父……”

蓝曦臣看着他的笑靥,一如既往,只是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并无一丝笑意,带着几分慵懒,几分自嘲和无奈。这样的笑靥,是属于阿瑶的,阿瑶贯来喜欢这样的笑……蓝澈笑起来,更纯粹更简单,半分没有这般复杂,如迷一般的莫测。

蓝曦臣记起他前世的时候,自己其实很喜欢阿瑶的笑靥,狡黠的,灵动的,即便是这般八面玲珑出于礼节般的一笑,他都是喜欢的。好似那人合该这样微笑着,而且那个人笑起来的样子也确实很好看……每每见到,他心底都有一丝欣喜压抑不住,只想往外冒……可是此刻,他突然恨极了他这样的笑靥!!

面对着明明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宋岚,缘何他亦能卸下假面流露出些许真实情绪……面对自己,他却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之?那一张笑脸代表了他的隐藏,代表了他防御,代表了他的不信任……

蓝曦臣忍不住想,难不成他信这个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宋岚都比信自己更多?!

他艰难扯动了下嘴角,发现自己竟然连假装一下都做不到,去回以他一个虚假的微笑!

……

两人又在灵秀山停留了些许时日,待得蓝澈身上的尸毒除尽。

这天两人并肩站在崖边,盯着山崖下谷中郁郁葱葱的林木,各怀心事地默然而立,若有所思。

蓝曦臣扭头去看他立于桃花树下那一张俊秀面容,白皙妍丽,又带着点儿稚气未脱,蓝澈现下的年纪和当初与他初遇之时的孟瑶相仿,那时的阿瑶同现在的阿澈五官面容虽有不同,却也是一样的秀美,带着还未被尘世染指的干净。他记起共情之时,看到的他的后来……心底怫然剧痛。

蓝澈并没有发现自家师父此时在偷偷看他,长睫微垂,看着谷底,不知在想着什么出了神一般。

蓝曦臣忽又极度自恨,前世今生,自己都未曾摸透眼前这个人,真正打开他的心。他或许曾经那样深爱过他,却也始终未曾全然信了他,依赖他,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展开在他面前……他明明,立于他伸手可触之地,两个人却是一如既往的……咫尺天涯。

他记起自己曾经暗暗发誓,再不会让他只能躲在那张微笑着的假面下,暗自舔舐伤口,徒劳地自我保护……他明明发过誓,这一世自己要做他的坚壳,替他挡去所有苦痛和风雨……终究,还是做不到么?

阿瑶……我究竟该怎么办?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再次对我放下设防,敞开心扉,笑容一如当初一般,干净纯粹?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从那张微笑假面之后走出来……喜怒哀乐皆能恣意地形于色?

许久之后,蓝澈突然深吸一口气,结束了盯着谷底发呆,转而看向蓝曦臣笑道:“师父……这灵秀山还真是块钟灵敏秀的宝地啊!灵气充沛……这世间竟还当真有这样的地方!不怪这些年来玄门世家对此地争来夺去……本这样一块灵玉一般的好地方,偏生被他们多年征战给玷污了……”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山的另一边,他们上来的地方,行尸走秽一堆,怨煞之气冲天。“哼,当真是可惜了……”

蓝曦臣道:“世界之大自是什么样的地方都有……此地五行之气聚集,确是块上佳灵修宝地。不怪宋道长选此地作安养魂魄之所……只可惜……”

他没有说完“只可惜”后面的部分,蓝澈也没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笑道:“同一座山,一面灵气一面煞气……啧啧,还真是奇景。”

蓝曦臣道:“此地于宋道长最为有益,钟敏灵气安于养魂,行尸走秽安于养煞。难怪他怎么都不肯离了此地。”

两人心知肚明他是为了谁,再想起玄门百家对宋岚的围剿,亦明白他是顶了多大的压力。

一生挚友么?

蓝澈不由看了蓝曦臣一眼。

终究,欠晓星尘的那个道歉,宋岚怕是再难有机会自己亲自说出口了。

“清风明月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蓝澈忍不住轻声吟道。

“阿澈……也曾听闻此二人之名?”蓝曦臣突然看着他问道,神情复杂神色难辨。

蓝澈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此时这个年纪的人,能听闻过此二人之名的,少之又少。见蓝曦臣似乎起了疑,他急忙一笑,解释道:“师叔婶那时老爱带我去彩衣镇,镇上说书的我最爱听了……此二人当年大名如雷贯耳,也算是一代名仕,怎会不曾听闻过?”

撒谎什么的,对于他来说果然还是一样的信手拈来啊,蓝与慕不禁自嘲一笑。

“此二人初出道时……少年风流,何等的风光恣意……现如今,真是造化弄人……”蓝与慕这般感慨着,心底却有一些心虚,若不是自己当年强行保下薛洋……宋岚哪里会被薛洋报复白雪观被屠戮殆尽,与晓星尘反目,晓星尘又何须自挖双目陪给宋岚,再后面又命中注定般地遇见薛洋救治薛洋信了薛洋……以至于亲手杀了宋岚……

说到底,自己这还有些始作俑者的意味。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想到这里,蓝澈有些羞愧不已地捏住了双颞,想想前世最后自己那个结局……还真有点儿报应不爽的意味。造的什么孽哟!

不过时光如果能够回溯,倒回到二十几年前,自己恐怕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原来他竟然还有需要求着宋岚的一天!!

蓝澈轻轻叹了口气,再不敢去想,转而对蓝曦臣笑道:“师父……咱们该下山了吧?我的伤全都好了!真的!”

蓝曦臣微微笑了笑:“嗯。”

两人下了山去寻了一处客栈,蓝澈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只想不管不顾扑到床榻上大睡个三天三夜。

苍天可见,在灵秀山顶这几日,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因为宋岚,没,建,房,子!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个凶尸,没有必要。确实没有必要,他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怕日晒不怕雨淋的,费那个事儿搭个屋子干什么?

虽说修道之人打坐可以恢复灵力,等同于睡觉恢复体力,可毕竟没有正经睡觉来的放松。就他之前躺的那个石床,其实是前人在灵秀山立的雕像被毁了之后的基座,那就是宋岚的“家”了。之前昏迷着没办法,他醒了之后自然不好意思再一个人霸占了,于是这几天他都几乎没有睡过。现下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和蓝曦臣在灵秀山那几日没有下雨。

因想到他还未曾修习辟谷,在灵秀山几日也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蓝曦臣怕他饿到了伤了身,威逼利诱打消了他立即准备睡觉的念头。

等蓝曦臣端着吃食上楼来的时候,蓝与慕刚刚洗过澡,在云深不知处生活了这些年,蓝家人的洁癖坏毛病也给染上了。

他浑身散发着皂荚的香气,头发将干未干,换过了干净的寝衣,坐在尚且还氤氲着蒸气的房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蓝曦臣将托盘放在了房间的小桌上,蓝澈道过谢,兀自用餐起来。过了饭点再找吃食不容易,蓝曦臣辟过谷,吃不吃无所谓。

他一边吃着,蓝曦臣坐在他身侧,手搭在了他臂上。

孟瑶其实知晓这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帮他修复魂魄,从前两人共通灵力不必这般麻烦,现下自己将灵力全还了回去,就必得日日相见不可。不过蓝曦臣从未明说而是一贯借着帮他治伤的借口的,现如今他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不知道他现下这是……

结果蓝曦臣手心传来的充沛灵力在他周身运转,不多一会儿他身体开始微微发热,半干的头发氤氲着热气。

蓝澈细嚼慢咽下口中的食物喝了口水,回头看着他笑道:“师父,灵力是这么用的么?您可别逗我……”

蓝曦臣怔了怔。

即便他真是仅有十五岁的蓝澈好了,也不会看不出来,泽芜君,你居然拿灵力来给人家烘头发?!!!

蓝曦臣有些尴尬地假咳了一声,一本正经教训他道:“食不言……”

蓝澈笑着将他搭在他臂上的手给拂了下来,安慰性地握了握道:“师父……我真没那么娇弱。”

他的手暖暖地覆在他手上,蓝曦臣心中一动,然后在他放开了之后又带着一点小小的遗憾,将手收回,藏于袖中,虚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