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她打了一巴掌

“算了。不告诉你。这等大事,不能走漏风声!”王绣娘急忙刹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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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听雨阁。

青玉左思右想,经过再三思量与推敲,看着静坐在庭院红梅下读书的沈雪柠,分析道:“你说,侯爷请了道长给您祈福,又用了雪丝软缎制裙子,会不会那裙子也是给夫人制的?”

今日难得冬日放晴。

轻薄如纱的金灿暖阳,将整个听雨阁都笼上了一层柔和与安详,红梅绿枝旁的灰色石桌,最爱躺在摇摇椅上的沈雪柠,伸手将《易安居士集》盖在脸上,遮住情绪,纤臂搭在摇摇椅上的扶手上,缓缓摇着,不说话。

青玉又来回踱步,继续讲:“侯爷常年驻守军营,从未听过任何花花事迹,没和哪个女子厮混过,咱们府上又只有夫人一个女眷!侯爷那裙子,不送给您送给谁?我觉得,定是侯爷给您的礼物!”

阳光散落在沈雪柠如瀑般青丝上,她喉咙滚动,嗓音里含了一丝期待,但却故作镇定。

“谁说,府上只有我一个女眷,他就是送给我的裙子了?期待值越高,幻想的越多,越容易落空沮丧。青玉,你不必自欺欺人,为了发现他在意我的蛛丝马迹,就如此煞费苦心的幻想…”

“可是……”

青玉笑容消失,苦恼地想,她自然是什么都为自家夫人着想啊,喃喃道,“奴婢比任何人都期待侯爷在意夫人。夫人待侯爷的心,就算是石头都该焐热了,万一侯爷现在已经开始在意您了呢?上次不是还怕雪崩,将您留宿在军中吗?”

《易安居士集》从沈雪柠的脸上滑落,她神情很淡,挠了挠耳朵,觉得青玉有些吵,十分清醒地说:“如果一个人真的在意你,又哪里需要你去寻找蛛丝马迹来证明他在意你呢……”

真正的在意,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里溜出来的。

顾清翊对她的眼神,还不够冷吗?一如他说:你对我的作用,仅仅只是个长得像赵音的妻子…

想至此,沈雪柠恹恹地放下书,阻断青玉接下来的话:“别说了…”

“喔,好。”青玉唉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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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腊八节的前三天。

启阳道长开始让小弟子们在侯府的各个角落活动,神神秘秘的,像是再搞什么,不太想让人知道,就算有好奇的婢子问,他们也不说。

所幸,他们只是在听雨阁以外的范围活动,并没有吵到听雨阁内。

这几日,沈雪柠都在陪沈之默,陪他玩,陪他聊天。

老天也连着几天放晴,雪化开了些,甚至破土长出了君子兰和山茶苗。

沈雪柠连穿了好几日粉紫色的各式衣裳,每日淡妆宜人,点了唇脂掩去略显苍白的病弱唇色。

人站在庭院中,显得娇媚了几分。

走路仿佛也轻快了些。

神色也仿佛开心了些。

青玉深知,沈雪柠绝对不只是因为双十生辰要到了的缘故,还有因为侯爷可能会回来的原因。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声。

拨弄君子兰,打算把它移植到花圃中的沈雪柠,不动神色竖起耳朵,停下动作,仔细聆听。

“进。”

王绣娘推门而入,身后跟了个婢子,一前一后端了两个托盘。

“奴婢来给夫人送新制的裙子。”

王绣娘手中的托盘中,装着一条叠整齐的雪白长裙,制作的极其用心,上身以双面绣勾出栩栩如生的粉紫色玉兰,配了根绯色镶珍珠的腰带,裙摆更是绣着渐变色繁复的羽毛,内敛奢华,阳光下泛起星星点点的微光。

好看的让人屏气凝神。

沈雪柠忍不住向往,伸手过去,刚要摸一摸时——

王绣娘诶了一声,连忙退后两步特意躲开,歉意地笑着:“对不住了,夫人,这可不是您的!您那条在小婢子手中的托盘上呢!”

沈雪柠眼中闪过一抹局促,微眯杏眸,女子皆有爱美之心,她还是忍不住走去,摸了会儿王绣娘那条雪丝软缎长裙。

身后的小婢子,呈上来的也是一条粉紫色长裙,立刻在雪丝软缎裙的对比下黯然失色,不如雪丝软缎绝佳,连领口都还有很明显的五根线头,像是故意做的如此粗糙。

“若是平日里的普通衣裳就罢了。”沈雪柠慢条斯理坐下石凳,手攥着茶盏,茶水面上倒映着她清清冷冷的眸子,“可我双十生辰的新衣,竟然也有线头吗?”

王绣娘哎哟一声,连连叫苦:“奴婢怎么敢忽略夫人!?只不过侯爷要新裙子要的着急,只有委屈夫人您了……”

言下之意,夫人你还敢同侯爷叫板吗?

以永安侯做挡剑牌,沈雪柠捏着茶盏的手用力几分,哦了声:“万事侯爷为先,是对的。但你制造新衣,粗制滥造在后。你说侯爷要新裙子要的急,但这和你办事不利并无关系。我罚你两个月月俸不为过吧?”

王绣娘脸上的笑容僵住,遂一字一句道:“只是五根线头罢了,夫人这般苛待奴婢,不怕损坏您的仁德之名吗?侯爷一直以为您心慈人善呢……”

沈雪柠咯噔一声放下茶盏,笑了:“你姨妈云嬷嬷上次怠慢听雨阁的银丝炭,可忘记了侯爷将她打残之事?对比之下,我确实是心慈人善,才两个月俸禄而已…难道你盼望着我效仿侯爷,亲手打翻仁德名声,对你严加惩罚?”

一番温声细语,离得远些的过路婢子,还以为沈雪柠在同王绣娘说笑呢。

王绣娘额前流下两滴冷汗,沉吟了下,她原以为可以借着制新衣此事帮姨妈委婉地出口气,可现在…

她喉咙发紧,沉沉地咬牙,不得不认输:“夫人仁慈,这次是奴婢办事不力……侯爷已经回府,还等着我送裙子,就不逗留了。“

青玉一直知晓沈雪柠是聪明的,很少像刚刚那番针对过人,看到了她眼中无法掩藏的失落之色。

是啊,方才王绣娘特地将雪丝软缎呈在前面,故意让夫人以为那是送给她的,夫人心底自然开心,觉得果然那是侯爷送她的;可然后,王绣娘立刻故意驳她面子,狠狠打夫人脸。

夫人失落之下,真的动怒了。

那裙子,竟然不是送给她的……那能是送给谁的?青玉眼里有些愤懑不平。

“侯爷回来了,去正厅迎接吧。”沈雪柠极力忽略心中的失望,将鬓发勾到耳后,扯出抹数年如一日的端庄微笑。

正厅内,伫立着一众奴仆。

启阳道长站在正中央,黄白色拂尘一扫,行了个礼,恭敬道:“腊八节是最合适祭祀的日子,侯爷选的日子很好,最能为亡者祈福,祈祷亡者在地下安息。祭祀最合适的位置,便是那明镜湖。祭祀越盛大,往往越能让亡灵得到抚慰…”

顾清翊刚从军营回来,依旧是一身军装,烁烁寒光的戎装加身,端坐在主位上,神武不凡,威严的气场压得所有人屏气凝神。

他点头,喝口碧螺春润喉:“我听闻,祭祀时可以随冥钱一起,烧些吃食衣物,地下的亡灵就可以收到?”

“是。”启阳道长浑身浩然正气,如是道,“若您想要给亡者带些什么东西,届时可以烧在铜盆内。\"

“那便把,这些烧过去吧。”顾清翊推了下桌上的东西,一堆金银首饰中,一方木雕花的托盘霎时惹眼,里头的雪丝软缎裙赫然醒目。

“这雪丝软缎上百两一匹,昂贵异常。侯爷对大小姐真是大方,想必大小姐泉下有知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云管家见缝插针地拍马屁。

“布置现场,就要从今日开始了。”启阳道长道,“要不然,腊八节来不及……”

“可以。”顾清翊点头。

得到他的首肯,启阳道长谦恭地作揖后,指使几个小弟子,和一些府上杂役,吩咐道:“十步挂一白帆,百步安放一花圈。一定要把侯府上上下下摆满了,届时,在明镜湖旁点上一圈蜡烛,是祭祀的最高规格。”

后面启阳道长面色凝重地说了什么,站在不远处的沈雪柠没听清,她扶着墙根,脸色略微有些煞白,原来,她心心念念的那条裙子,是给赵音祭祀用的啊…

还是在腊八节那天做祭祀……

好巧啊,腊八节也是自己的二十岁生辰……

顾清翊他,竟要在她生辰之际时,摆满花圈白帆做祭祀…

讽刺之意,十分明显。

先前青玉还说:死人怎么抢得过活人?

可现在,沈雪柠觉得,她一个替身,怎么抢得过正主?

她一个活人,真的抢不过死人…

沈雪柠胸腔仿佛哽了一口郁气,急速呛上喉咙,呕出一口血来。

“夫——”青玉刚要出声,沈雪柠却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让她出声。

沈雪柠摇摇头,苦笑着,拉着青玉默不作息地离开了。

三年了。

无论她如何乖巧懂事听话,如何安分守己,如何努力讨他欢心,亦是得不到他丁点回应。

啊不,也是有回应的,回应的都是冷漠。

沈雪柠胸口仿佛插入了一柄不断绞肉的剑刃,生疼生疼的,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在暴雨中救下她的场景,当时她确实心生好感,将救她的清俊少年记在了脑海里。

又想起了十七岁那年…

亲爹苏侍郎要把刚及笄的她,送给镇国大将军的嫡子做妾,那嫡子是满京城最出名的纨绔子弟,强抢民女奸/杀了三名女子,坐了好几回牢,都是老将军花钱捞出来的,府上更是妾室成群。

嫡子看上了她,便去哀求大将军来找苏侍郎把她嫁过去。大将军是凌王一党的羽翼,苏侍郎正愁没办法搭上凌王这条大船,立刻拍案叫好,把她嫁给那嫡子。明明是卖女求荣,偏生她爹还说:“你一个通房生的庶女,能嫁给大将军嫡子是三生有幸!”

嫁给那样的男人,后半生还有什么活头?

她逃了,寻死了。是顾清翊第二次救了她。

那时,锦乐公主正百般缠着顾清翊要嫁给他,想把他拉成亲哥晟王的党羽,顾清翊不愿卷入王爷们的夺储纷争,和沈雪柠做了个交易。

他娶她,帮她躲开纨绔嫡子。

她嫁他,帮他避掉锦乐公主。

婚期四年,期满时和离,而后嫁娶各不干扰。

至始至终,顾清翊都把和离约定说的很坦然,然而,沈雪柠是真的喜欢上了如神祇般及时出现救了她两次的永安侯…

嫁过来,她才发现,顾清翊娶她远远不只是帮他避掉锦乐公主那么简单,他可以娶任何女子避掉锦乐公主,为什么是她?是因她长相与赵音五分相似。

娶她进府的前三月,他对她很关怀,便以为他对自己的好是出自喜欢,就越发痴迷于那份温柔,直到她在书房中看见赵音画像,打听后才知道,自己是府上人尽皆知的赵音替身。

从她知道自己是替身开始,顾清翊便开始冷落她,他对她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你像她,终究不是她。”

后来的几年里,见面便屈指可数。

每次见面,他望着她的眼神很少有温柔,看着她总像是看在别人。

回忆从前,加之今天的事,沈雪柠全身止不住发冷,全身止不住的轻轻颤抖,她脸上完美的端庄微笑出现裂缝,彻底破碎。

装了三年的仪态大方,终究是装不下去了。

她本来就是不爱笑的性格。

她打小喜静,却要为了顾清翊在永安侯府八面玲珑地处事,装出一副隐忍的模样,永远不对任何人发脾气。

三年啦。

他喜欢仁德的女子,她便要仁德…

沈雪柠嘴角溢出的鲜血,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凄惨…

沿路上,众多奴仆朝她行礼,她狼狈不堪、眼神悲凉,第一次无动于衷,无法对下人们回以微笑、温温柔柔说一声免礼。

路遇杂役房的云嬷嬷,一瘸一拐地端着洗衣盆走过来,瞧见她这幅模样,似算准了什么,开口道:“大小姐的忌日是您的二十生辰,侯爷为她做隆重举办祭祀大典,在您生辰当天大摆花圈,可见,您在侯爷心里真是半分位置都没有呢…真是挺惨的…天道好轮回啊!”

她恨极了沈雪柠,因为那板子打瘸了她的腿,见沈雪柠这番失魂落魄,自然是要踩几脚的。

沈雪柠停下脚,嘴角挂着腥甜的血,突然冷不丁地看着云嬷嬷,微眯眼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