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雌雄双煞

次日早上,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松源八中校门口却是不怎么太平。

正值周一工作日,学生们本就多,眼下更是给几个带头来闹的家属围了个水泄不通。黎放打着哈欠出来地铁站口,老远就听见那边有人掐架的动静。

等手足无措的几个门卫好不容易放人进去之后,一行人直接杀到了职工宿舍楼,过路的学生老师全都侧目看着,直到听见女孩子压抑着怨气的哭声响起:“不是我拿的!”

“不是你,那昨儿晚上进我们屋的还有第二个人了?”穿一身黑的老太太扯着嗓子骂:“看在你奶奶面子上我们才把孩子托给你照顾,你怎么能……那是我儿子最重要的东西啊……”

黎放懒得去早读,脱了校服外套混在人堆里跟着看热闹。

事情最后居然还捅到了校长耳朵里。

“峰峰的证书,昨天好像丢了。”

夜猫子顾北其同志的上午时间一般都是在床上度过,昨天茶话会开的太晚,加上被小土匪支配的恐惧一时半会儿没能缓解,断断续续熬到三点半才勉强睡下,整个人完全处于谁叫他起来他就能大耳刮子抡过去的低气压之中。

校长的电话好死不死,正好迎着枪口撞上了。

顾北其眼皮都没睁开,陌生的座机号码他压根儿也不认识,接通骂了一句“操|你妈”之后就豪迈地挂掉了,留下办公室里一帮人原地凌乱。连那跳脚的小老太太都没敢放声,被身后的家属团围着,安静如鸡。

大家都觉得这真是给了校霸脸了,主任看着校长越来越黑的脸,赶紧做和事佬:“要不……就先联系一下家长。”

还没等到顾北其的家长被联系上,校长把江盏给喊来了。

并且点名要见江遥。

江遥第二次进到这个香火气颇重的豪华会议厅,从容不迫,也没打算解释什么。毕竟他爸昨天来接人时就已经搞出了不小的动静,被校长知道也在所难免。

他一眼认出了那个还在低声抽泣的女生。

昨天晚上那件衣服连着毛巾还没有还给她。

“校长。”女孩子抹了一把脸,“昨天是我一个人进去,跟小妹妹和那个男生没关系。”

“你真的拿了人家的证书么?”

“不,不是我,我没拿。”

老太太来劲了:“大家可都看见了啊,监控也调了,我儿子临走前就留在家里这么一个值钱物件儿,我孙女那么小,要不是她亲妈出了毛病我们实在走不开,怎么舍得让这么个糊涂孩子看着她?”

江盏一直在捋这其中的毛线团,还是主任给他做了几次注解,才堪堪听懂事情的来龙去脉。

抛开丢东西的事情不提,他觉得这老人既然有能力叫来一大家子哥们弟兄来学校,为什么连个小小的女孩子都腾不出手来看管,偏偏要丢给邻居

江盏忍不住悄悄问主任:“那证书……很贵重?”

“嗐,这么跟您说吧,”主任看样子也被这群人烦透了,言语间甚是不耐烦。但对着这位校长眼里的红人,他还是勉强保持着知识分子的风度:“之前人没了,证书是寄到这里来,学校代为保管着,后来才交给他老婆。人家家里的私事,我们怎么好瞎跟着凑合呢您说是不是?”

“是啊。”

“但是那证书连带着的,还有一笔钱呢。”主任禁不住侧目:“是钢琴比赛的奖金,不是个小数目,钊峰老师之前去比赛,我们全校师生都是知道的。”

主任临走前还忍不住八卦了一把陈年旧事:“您还别说,这之前那位,喏,早前刚给校长撂了电话的小子,脾气可大,他如果没走,钊峰老师能不能拿到这名次还真不好说。”

江遥耳朵一直竖着,听见这一茬,心中一动。

“还有啊。”主任的脸一下子贴过来,把江遥吓了一跳:“你们昨天晚上来了吧?没事,校长也就是配合一下家属,不会找你们麻烦的,不用害怕。”

江盏:“遥遥,你昨天……”

他的袖子被扯了一下,男孩子直视的目光好像在像他做着什么证明。

江遥没法说服自己百分百相信那个女生是无辜的,但他敢打包票证明自己和顾北其的清白。

江盏看着他的眼睛道:“爸爸相信你。”

江遥松了一口气。

父亲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也相信那个男孩儿。”

顾北其终于睡醒肯赏脸来学校,还是听闻江遥和他那个风华绝代的爹也同在,于是抱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骑着车去了。

或许是因为江盏的面子大,今天他的袜子破天荒的没有穿成鸳鸯色。

江遥翘着小辫儿站在门口等他。

顾北其很哥俩好地揽过他肩:“小可爱战胜敌人了吗?”

江遥嫌弃地给了他一脚。

顾北其揉揉屁股,嘴里还硬:“谁欺负你了,哥给你撑腰。”

老太太一行人还没撤退,对着女生发泄了一半的火,剩下的体力留着集中在这江家两朵花的身上,已经开炮了近半个小时。

“事情还没搞清楚,我们还是先别……”

“别什么别?”亲友团里有人嚷嚷:“你还是不是爷们儿?护着小偷,窝囊废一个!”

“这事,你家孩子也脱不了干系!”

“……”

江盏简直无法和这帮人交流。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两位一路脚下带风地杀进来了,郎才“女”貌,模样很拽,简直就像一对随时准备撸起袖子干仗的雌雄双煞。

不知为何,江盏总觉得他这刚刚还只知道躲在角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儿子再回来,竟生出一股有人撑腰了的谜之气场。

顾北其今天出门,还是一身黑,烟熏妆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胆寒,进屋就伸手指了一圈,瞥一眼江遥:“哪个?”

刻意跳过了江盏和校长也是十分体贴了。

老太太亲友团里站出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性:“你就是顾北其?”

顾北其歪嘴笑:“喊你爷爷来,有事?”

好不容易控制在安全阈值内的场面再度失控。

校长惊慌失措:“好好讲理,不要打架!”

“我刚才门口都听见了。”顾北其甩开前来劝架的人:“看人家两个颜值高就觉得好欺负,骂谁窝囊废呢?有证据了吗就跟这指名道姓地撒泼?”

“你丫算那根葱!我们现在是来调查你们,不配合工作今天这事没完!”

“调查配合?”顾北其点点头:“你爹在法院上班?调查令掏出来给爷瞅瞅。”

“还是那句话,你们既然咬死了是我们干的,就拿出证据来。”男生绕屋转了一圈,手背在背后,最后伸到那男人眼皮子底下:“还有,你是一个长了嘴巴和脑袋的成年男人了,要自己学会说人话,别让我来教。”

证据那的的确确是没有的。

但不得不说,这帮人确实勇气可嘉。

顾北其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酸胀的拳头,屋里刚刚企图对他采取暴力制裁的两个熊货此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嚎,嚎得他有点耳鸣。

“诶校长啊。”

老头吓得心率不齐,胡子直颤,眼巴巴看着这混世魔王过来自己身边:“刚才你屋里的监控可都看到了,我没想动手,他们先招呼的我。”

“你……你……”

顾北其笑着扶好他,帮他站稳脚跟:“我这不算正当防卫么。”

变故来的太快,江盏早就呆滞了,他儿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顾北其招呼他:“小江遥,过来。”

“那个小姐姐说她没拿证书,你觉得除了她谁更有嫌疑?”

江遥忽然瞥了一眼窗外,然后又迅速扭回头,两眼澄澈地看着顾北其。

“是吧,女孩儿的家里,自然没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东西平时放在哪了。”这一番单方面解析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女生睁大眼睛瞧着他俩,愣是没想明白刚才他们俩人之间是怎么交流的。

那妹子刚什么都没说啊。

这位大哥你怎么这么懂?

顾北其叫住了见势头不对,准备偷偷撤兵的老太太:“奶奶,您那小孙女今天留在医院陪她妈妈呢吧。”

————————————————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孙女走丢的隔天早上来学校兴师问罪。

这说他们不是知情人,谁信啊。

“昨天,阳阳没跑出去。”

路上那女孩子还在回想雨夜的细节:“今天一早,她跟保安说想去医院,正好离的也不远,保安就骑车把她送去了,七八点钟的时候她奶奶就忽然带着人来,我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简直神了。

顾北其:“可笑么?那她奶奶是怎么提前知道证书丢了,然后急急忙忙来闹?她都没进过钊峰的宿舍楼。”

女生小声噎喏着:“我也……不知道。”

“昨天你们都走了以后,我们又找了好久,才发现这孩子不知怎么被锁进音乐教室里了,她估计是想去那玩吧,毕竟她爸爸以前活着的时候,经常大半夜不回家在那练琴。”

顾北其眼神忽明忽暗。

“那个琴房,第二教室?”

“嗯,对。”

江遥跟在他们后面,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顾北其的背影。

医院里并不安静,总有患者从他们身边穿过,但等到进了电梯直接上到精神科的那层,里面不安分的声音明显轻了。

来来往往的只有护士,她们说话声音也并不大,顾北其亲眼看见几个坐轮椅的老人被推着下了楼。目光呆滞,外界的来访和刺激也激不起她们一点反应。

那女生最先找到病房进去,临走前特意嘱咐两人原地等候一下,不要乱走。

江遥百般无聊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走得累了只得原地活动腿部关节。顾北其盯着那双大长腿瞧,直到脑袋顶被敲了一记才哧溜一声吸进去自己的口水。

“昨天你回家晚了,你爹没说什么吧。”

江遥摇摇头。

顾北其接着道:“我挺担心,你爹万一觉得这几回出事都跟我有关系以后,以后会不会不愿意让你跟我玩儿了。”

这话说的……你是小学生吗?

顾北其其实这回还真没耍宝,他心里一直是存着这么点顾虑的,只是可能表达得比较孩子气一点,他想着,应该能通过这种方式和江遥拉近点距离。

但是他今天是真的有点后悔。

后悔出手么?也不完全是,揍那几拳根本不是想给自己出什么风头,纯粹是一时脑热。

教训那些人的手段可以有千万种,那时候他又并不是不能够躲开,可他居然愣是没忍住,这实在不像他平日里一贯的作风。

当然不后悔也是真的,因为他们该打。

他知道江遥也并非真如他眼见的那般毫无顾忌,他一直觉得他们俩能够这么神奇地相处下来,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心里都同时藏着什么相似的东西吧。

江遥隐忍着过往和那段感情,自己大概埋在心里的要更多一些。

顾北其盯着瓷砖地面出神,他的余光被什么飞快窜过去的东西带着挪了几寸,最终抬起头来看向前面人来人往的走廊。

“诶,她跑了。”顾北其伸手推了身边人一把:“江遥,刚才是那个小孩儿。”

那是一道粉色的影子,高度还没到他腰际,真真切切是一个小不点。背着个红书包,里面不知塞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小女孩儿撞开路上挡住她视线的护士和患者,引起不小的骚动。

顾北其和江遥最终从楼梯拐角处堵住了她。

“跑挺快啊。”男生一边喘一边靠近:“腿再长点我还真追不上你,哪去?你妈妈还搁病房里躺着,你那七大姑八大姨的怎么没把你一块接走。”

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很警惕地躲着,被逼到墙角也没显出几分害怕,除开神态,这小五官长得还真是和钊峰一模一样。

随即他们想起来这家的家庭关系之混乱,孩子有点怪异举动也不是说不过去。顾北其想和她打感情牌:“你一直自己在松源的宿舍住吗?”

“嗯。”女孩子哼出来一个短短的音。

“害不害怕?晚上自己睡。”

“……不害怕,我有小兔子陪。”

顾北其看她嘴硬还觉得挺有意思,捏捏她的小脸儿:“见了哥哥还不打个招呼呀?它自己呆着多闷呢。”

套了一会儿近乎后,女孩儿舍得打开她的红书包了,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布料和纸制品,顺便还有什么包装袋的呲啦声一同响起。

顾北其接过那只小兔,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玩具兔子而已,女孩儿一直盯着他的手:“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嗯我知道。”顾北其把兔子还给她:“我以前也有,和你这只不太一样,是一个超级大的大抱枕,也是我爸给我买的,我天天抱着它睡。”

因为有了相同的话题,小女孩跟他很快熟络起来,她很亲人,最初那股警惕劲儿过去之后对顾北其也初步建立起信任来,甚至搂上了他的脖子。

视线对上江遥,她又不舍得动弹了,满脸的好奇。

“这是姐姐。”顾北其给她解释:“姐姐长得漂不漂亮?”

“漂亮。”

“那,姐姐和妈妈谁长得漂亮?”

趁着那小孩儿低头沉思纠结,顾北其悄悄握住了她的右手,没有去很明显地摆弄,只在手心里放着略微感受了一下。

那只手很凉,手指头很硬。

并不似普通孩子那般温热柔软,却也轻盈。

顾北其忽然一伸手,抓到她的鼻子下面,做了一个让身后的江遥无法理解的动作。那女孩子还没想出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居然看懂了他这好无厘头的抓握动作,也学着他伸出手来。

那几乎不是什么深思熟虑后的迎合,江遥心中一动:这是她本能的一个模仿反应。

“很标准啊。”顾北其忽而轻笑,放开她站起来,“你爸爸和老师,把你教的很好。”

“妈妈说爸爸好久不会回来了。”

女孩子低着头:“他不要我们了吗?”

“嗯……妈妈是怎么跟你说的?”

“爸爸出差了。”

果然。

顾北其:“那要是爸爸一直不回来,妈妈也没有人照顾了,阳阳要怎么办呢?奶奶带你生活吗?”

“奶奶不喜欢我和妈妈。”能看得出女孩儿有那么一瞬间很丧气,她年纪虽小,但已渐通人事,大人的一言一行都会在她心里落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奶奶只喜欢爸爸,可是爸爸不在家里,所以我把爸爸最宝贝的东西藏起来了。”

说完这话,她脸上居然又显出一丝骄傲来。

顾北其和江遥两个人面面相觑,最终视线又落回到这个一本正经地分享秘密给他们听的孩子身上。

“如果爸爸和爸爸的东西都找不到的话,奶奶就不会着急回老家了。”她说,“这样他们就会陪着妈妈一起聊天,虽然妈妈现在听不懂我们说话,但是阿姨说只要我们和她聊天,她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但是你可知道,他们终日围在病房里,喋喋不休地和你病榻上的妈妈说的究竟是什么……

江遥两道眉拧在一起,他耳朵里听着这残酷却天真无邪的话,只觉得后背发寒。

小女孩盯着他,然后伸手过去,好像像要摸一摸什么东西。

江遥弯下腰,被她的手碰到了自己的眉心,耳朵里飘进奶声奶气的嗓音:“不要皱眉了。”

她忽然又露出那种纠结,伴随着迷惑的表情来。顾北其问:“嗯?你想说什么?”

女孩子惴惴不安地,又看了一眼那灰发的少年,于是又对着顾北其道:“他不皱眉的时候,比我妈妈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