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们因拉屎而相遇

顾北其靠着摩托车,夜幕早已降临,他看着离运河有一段距离的栏杆前几点火光忽明忽暗,一颗烟也顺势叼进了嘴里,刚要点却还是停下了,身体某处难以言喻的部位传出“咕噜”一声,很是嘹亮。

“那个,借过,顺便问一下。”他推着车,额上已经开始冒出虚汗,那张脸本就泛着灰青,搭配着万年不变的黑眼圈,成功把挡路的大妈吓了个激灵,“厕所怎么走?”

妈啊这人不是吸了毒吧。

大妈惊恐万分:“那……那边……诶不是,装修……扒了。”

才俩礼拜没来,这边的建筑怎么都被重新挪了地方呢?

车子被人随手停靠在路边,顾北其眼睛紧跟脚底,大步流星。人有三急,这个锅他想了想还是落到了黎放和闻婳两个小屁孩子的身上。

三月天,非喝什么冰啤酒,撸什么串。

遭报应了吧。

公园里的白塔四周被围墙围着,四周杂草丛生,足有半人高,瞭望塔算是这附近一个小有名气的景点,许多来游玩的人不用买票就可以进去,塔顶有供游客使用的望远镜,新闻里只要一有那些连名字都稀奇古怪的流星的消息,夜晚人准爆满。

背对着瞭望塔的城墙后面,三个字就能概括:脏乱差。

不算茂密的草丛里,正蹲着个把自己抱成一团直发抖的小孩儿。

江遥几乎要吓死了。

刚刚那匆忙一瞥看见的……那是什么

断手断脚,人的?

不不不这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不,不会的……

也不知怎么就被突然冲破了心里防线,他死死咬着嘴唇,逃走的短短几分钟已经迅速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副血淋淋不堪入目的场景。早已远离自己被封死在记忆深处的火光、汽车鸣笛和破碎的尖叫声再度勾起了那份陌生的情绪。

冷静下来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行走。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乐声。

似有似无。

江遥靠着潮湿的墙根,琴声透过介质飘进他耳朵里,伴随着远方模糊的,专属于这座城市的,嘈杂的背景乐。

他很想站起来扒着墙根朝对面看看,这声音太小了,只能隐约辨别出是什么乐器在弹奏。

脚步声于是近了。

敏感的神经再度紧绷,耳中的琴声消失了。

一个人影,黑色的,又高又大,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江遥屏住了呼吸,这个时候他只要腰部一用力挺起来,完全有希望逃走,或者,只要能够站起来,用其他什么方法都行。

回应他的是一阵解裤腰皮带的金属碰撞声。

……呃?

顾北其解开了他的裤子。

江遥:“……”

顾北其在旁边草丛的后面蹲了下去。

江遥:“……?”

顾北其什么都没注意到,他蹲下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得到了净化,满身的污浊都将离自己而去,淹没在黑夜静谧的草丛中。

北京老爷们有些生活习性就不是很好。

他终于还是点了那支烟,眼前霎时烟雾缭绕把夜色模糊成灰白一团。

半人高的草后面,江遥就那么惊恐地看着这家伙头顶幽幽腾起一股烟雾,他鼻子还塞着,但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还是挣扎着钻了进来。

顾北其冷不丁一个扭头,就看见了此生让他难以忘怀的这么一个画面。

视线交汇,四目相对。

顾北其只觉得自己霎时狠狠撞进一片混杂着深邃波涛的汪洋大海里,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那双眼睛的主人肩膀抖如筛糠,他于是把烟夹进手里,借着一点点微弱的火光,把那人的面貌看了个大概。

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悚。

深夜造访,拉屎居然还有人陪。

……还是一黄花大姑娘。

黄花大姑娘扎着一条好漂亮的小辫子,尾部打个结,一身运动衣,利利索索的,模样也好看极了。

她就那么蹲着,后半身被草丛遮着,顾北其也没敢看,他就光知道人家目不转睛地朝向自己这边,视线□□,里面的情绪波动起来翻天覆地,一句话都没敢说。被这么漂亮的人盯着瞧,换作平时顾北其早就心里飘起“完了完了又被人看上了”、“毕竟我这么帅”这之类的鬼话,眼下却是深深地低下了他的头。

丢人。

我该干点什么?提上裤子跑吧……人家这么蹲这搞不好也怪尴尬的,我是不是打扰到她办事了……

虽然随地大小便不好,可如果对象是美少女的话,能够原谅。

“那啥。”他犹豫了半天,也不知脑子怎么就抽了。手夹着一绺白,颤颤巍巍地拎过去,穿过草丛,递到江遥眼皮子底下:“你也蹲?纸要吗?”

……

变态……

“啊!”

“其哥,你是怎么回事?”接到求救电话赶来的闻婳和黎放两人满脸嫌弃:“拉屎不带纸,亏了我们没走远,要不您今儿就得光腚往家走了。”

哀怨的声音从草丛后面传来:“本来我是有纸的,然后……”

“怎样?”女孩子家不方便进去,送纸还是得黎放代劳。

“我看见我旁边一块蹲了个小姑娘,我就把纸给她了。”

闻婳大惊失色:“你和人小姑娘一块——你俩?!”

两分钟后,顾北其终于出来,左脸上顶着个大大的巴掌印,五个红道道愣是强行给那张死人脸上增添了些许生气。

借着路灯的光线,闻婳赶紧上去帮他看:“你被打啦?”

“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顾北其嘴硬道。

旁边响起“噗”的一声奸笑,是黎放没憋住喷了。

顾北其一个扫堂腿招呼过去,把人踢得连呼饶命。

走出公园,广场周围的人群也差不多要散了,夜晚的风吹乱了三个人的头发,夜晚的人工湖湖心亮着一排颜色鲜艳的小灯,仨人靠着栏杆远远望着,都很默契地没出什么动静。

安静了没几分钟,顾北其突然拄着下巴道:“欸,那女孩儿不赖。”

“哪个?揍你那个?你不是……”黎放瞥一眼还在自己手边发呆的女生,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临时改口:“今天这事儿怪我,我就想着听阿姨话吓唬吓唬你,她这两天光打我手机都要打爆了,要不等会儿就赶紧买个票回去吧,过生日呢。”

“算啦。”

顾北其倒也没继续追究被整蛊的事,黎放看着他一躬身,脑袋习惯性埋进胳膊之间:“等她过生日的时候我再回去,和你可说好了的,不该和她说的,一个字儿都甭讲。”

“成。”

闻婳仰起脸:“你们在说什么呢?”

“说你们女的啊,”被冷风一吹,顾北其脸不那么痛了,心情很好地逗她:“你说同样都是女生,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我送纸那位一蹿起来,个头起码175往上,那一双大长腿哟,啧啧啧。”

闻婳:“……不就是比我高了点。”

155就没有人权吗……

“其哥。”

顾北其:“嗯?”

小丫头揪着自己衣服角,“你是不是想你女朋友了?”

“我啥时候谈过女朋友了?怎么这么问?”

“因为……”

闻婳过去往他身边一站,俩人差出的高度足足有一头多:“每次你要是开我玩笑啊什么的,或者我带学校的女生去你家里,你都会变得特别话多。”

顾北其哑然。

“……你不是说,你以后都不会再来瞭望塔了。”

“嗯,我不来了。”

男生说着说着,扭过身去,也不知是在跟谁保证道:“来了也不会有好事,以后再也不来了。”

脸颊那处的热度又再度腾起。

黎放在他身后跟着,缓缓道:“没事,回头有看上的合适的,我帮你要微信,你不是说掌掴你那女孩儿不赖吗,能让你说不赖的,那就是能有戏。”

顾北其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无法辩驳他们什么。

这种事情,你真想改变,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成不了,他现在回想起来那张惊魂未定的小脸还觉得有趣,但那并不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而是骨子里的劣根性作祟。

不赖是真的不赖,整个北京城放眼望去,只怕是挑不出第二个比那人更特殊的来了。

尽管那不过就是一个借口。

可惜啊。他叹了口气。

“可惜?”身后俩人皱眉,“可惜什么?”

“可惜我诱人的屁股,就那么被她看到了。”顾北其痛心疾首。

黎放和闻婳:“……”

回到家里,住一层的老板两口子已经睡了,特意绕了点路买回来的酒也只好明早再给。顾北其踩着楼梯爬上去,手机聚着光拎钥匙开门。

慢慢把自己脱得又只剩下小裤衩小背心,裹着潮乎乎的毯子就钻进了房里。

开机,上号。

万年不变的加载页面,熟悉的bgm,已经停服许久的游戏却再无更新的可能。

顾北其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他视力差,因此手上盲打的速度极快,噼里啪啦一阵子,猛然想起来今天出门时手机里那条消息还静静地躺在那。

鬼扯。

不到四十平的小房子乌漆嘛黑,只有手机泛着那点荧光,黎放发来语音:你到家了吗?群里有新消息。

是松源八中的学生群。

班名:四房、音乐之声,群主“蓝色多瑙河”发来一条信息:@全体成员,明天早读课要求读名著,务必大声朗读,值班员还会来查,收到请回复。

【冬风】:收到。

【四小天鹅一号】:收到。

【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收到。

……

【小星星】:收到。

黎放正躲着潜水,被这个ID吓得一激灵。

黎妈在楼下叫:“放儿,你爸把你的萨克斯修理好了,你明早走的时候别忘了带噢。”

“知道了。”黎放跟了一嗓子。

班群早已炸开了锅。

顾北其跟着看下来,有人对他的突然造访表示震惊,也有往里面扔稀奇古怪链接的,新分的班里有四分之三点八的ID他不认识,也没想回复给他们什么。

倒是那个手机里躺了一天的链接,让他突然燃起了兴致。

点开,页面浏览器跳转,封面做的一看就十分仓促,再往上翻翻他们聊的内容,不少人都同时讨论过这个东西。

闻婳小窗过来:“噫,真吓人。”

黎放回:“有什么好吓人的,这玩意儿你第一年见吗?高一上学期是晚上楼梯莫名其妙多一级,下半学期是门口雕像会挪动位置,校园怪谈啊,做这个贴的人也是有病病,几辈子前的把戏了啊。”

“可是。”闻婳却不干了:“深更半夜传来钢琴声怎么说也要比前几个恐怖吧。其哥,你听说过吗?”

顾北其冷不丁被点名,下意识就回道:“没有。”

“也对,你平常也不怎么来学校逛。”

顾北其说:“哪有,我今年不是每天晚上都过去?”

闻婳发来一个“震惊”的表情包:“难道这回的琴是你弹的?”

顾北其突然就不想搭理她了。

突然的安静,几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弄得气氛瞬间有点诡异。

瞭望塔公园和松源挨的蛮近的,几乎就隔着一堵墙。

顾北其想起来什么,不放心又嘱咐了他们几句:“别的都无所谓,钥匙,你们一定替我看管好。”

“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着配一把。”

“傻吗我,一直以来都是你管班里门锁,我拿着钥匙去了,门口老头能放行?”

闻婳晃晃自己并不聪明的脑袋瓜:“好吧。”

黎放:“你打算什么时候买琴?”

“买什么琴,买了我总得有地方放吧。”

顾北其并非真的逍遥自在,一年前他才刚刚搬来这边自己独自生活,目前四环外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住着他母亲,更远一点的地方,残破不堪的五层小楼房里住着他父亲,无论是哪边都容易带给他心理压力。

如果不是顾之霆那个不像话的爹先前喝多了发疯失手砸烂了他的琴,恐怕他也断然不会搬走。

至少那小楼里也是曾有过欢声笑语的。

比起冷冰冰空荡荡的母亲家里,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顾北其没有多余的钱再为自己租一个像样的房子,更别提重新收一台琴回来。北京城内寸土寸金,他现在不去学校了,手里的工作其实并不稳定,又是离开家的人,衣食住行五险一金,破开表面看实质会发现这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通通没有。

不过还好。

做一个家教平常带带小朋友就能蹭顿饭,网上扒谱也能赚钱,点个直播给那些情场失意的大哥大姐卖唱几句出卖色相什么的。学校也还有音乐教室免费去坐坐,他就靠这么一路混水摸鱼,至少是不愁饿死街头了。

但,偶尔路过校门口那个开了有些年头的琴房,他还是容易抱着那么一点期待隔着透明玻璃肖想肖想里面黑漆漆的大家伙的。

我就看看。

不买也不碰。

看看总行吧。

琴行老板:“你又来啦,我这有台二手的你要不要试试看?前一阵子刚搬来。”

顾北其指着自己:“你肯免费让我试?”

小摩托停放在门口,琴行二楼正好空着,工作日没什么学生来上课,老板领他上去,开了灯:“一大家伙,就是年份太久了,你看这键都黄得不行。调音师还没请来,卖不出去的话只好让给你了。”

“我……”

我可买不起。

“三角的?”

“对啊。”

顾北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依旧摆着张臭脸:“你这是搁哪儿收的这琴?看着得比我还老,不会是什么洋垃圾吧。”

心里却在咆哮:施坦威!施坦威!大三角式的施坦威!爸爸以后每天都来看你!

“托朋友弄来的,琴槌太松了,我看这得正道好好收拾收拾才行。”

顾北其咽了口口水,毛遂自荐:“要不,您让我试试?”

“你?”老板一撇嘴,“你有证没有?口气不小,我老爹说你在我门口盯梢盯一年了都没有一台能入你的法眼,您家里是做什么的啊?”

这原来还不是真正的老板,顶多一老板家的少爷。顾北其摸摸鼻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是个音乐老师。”

“喔。”老板推了一把眼镜,“你也是隔壁松源的吧。”

“啊,对对对。”

“前一阵子也来了个男老师,跟着他闺女,一家三口来的,他闺女之前在我们这一直学,可突然就说不想再来了。”

老板话锋一转,又道:“这琴那老师也喜欢得很,可是最后也没说要,这几天有不少来看它的,说不定哪天就被带走了,等一个有缘人。”

顾北其没搭腔,手在琴键上不老实地乱摸。

“合眼缘吧。”

“嗯嗯嗯……”

“八折,怎么样。”

“家里没地方。”

“……”

老板无奈了:“你这东挑西捡的,这个价让你搬走这么大的施坦威还不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顾北其眼睛还是离不开琴:“你卖我多少钱?”

老板立刻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指:“十五万!”

“咳咳……”

逃出琴行,老板还在招呼:“您急什么啊?”

“没。”顾北其已经跨上了车,头盔一拉,一溜烟地跑了:“就突然想起来,家里锅快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