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且战

他问话的时候,声音上扬,尾调微沉,和软绵绵的钩子似的,悠悠地在她耳朵上挠了一下。

欣欢听得后脑发麻,这下连头都不敢转了。

凭借极高的意志,余助理坚定而小声地拒绝:“我那里太小了,家里也没什么吃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直视前方——心里却忍不住冒出刚才莫老板的样子:

都说灯下看美人,莫老板在车灯下也不遑多让。刚才那一眼已经够了,再配合上他的声音,她怕自己把持不住。

“我怕你吃不习惯。”她又说。

莫老板没说话,欣欢也不吭声,一时就有些冷。

欣欢咬咬牙:“而且我不饿——要不我先送您回去,然后给您叫份外卖?”

话音刚落,便听“咕噜”一声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十分清晰而无情。

欣欢脸上刚刚褪下去的那点热,呼地一下又全涌了上来。

莫老板笑了。

可笑容刚露,他又白了脸,扭头干呕了两声,然后不停地咳嗽。

欣欢吓了一跳,赶紧递纸巾:“你还好吧?”

莫老板摇摇头:“没事,应该是空腹引起的不适,老毛病了。”

欣欢一下就心软了:“那我们赶紧去吃饭吧,你说去哪就去哪,我家里还……”

“刚逗你玩的,”他摆摆手,“出去吃吧。”

欣欢:“不行不行,说好了不吃外面的东西了。”

莫老板也不推辞,点头:“那还是去我家吧,冰箱里有点速冻——吃完我就送你回去,嗯?”

“……嗯。”

就这样,时隔不到两天,欣欢又回到了莫老板的楼下。

站在三面镜子、闪闪发亮的电梯里,欣欢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所以为什么转了一圈她又好像绕了回来?各种意义上的。

还没等她想清楚,电梯叮地响了下,他们到了。

莫仁生直接指纹开了锁,招呼她进门。

欣欢却犹豫着。

莫任生奇怪:“怎么了?”

欣欢:“那个鞋子……”

莫任生啊了一声:“我这里没什么客人,稍等。”

欣欢摆手:“没事,不行我光脚就好。”

莫老板客气笑笑:“那怎么行?天气已经有点凉了,你等一下,我记得这里应该还有一双……”

——一双什么?

欣欢忍不住思维发散了下。

难道是……

正想着,莫老板递过来一双鞋套,绒布的那种:“用这个就好。还好之前买样板间的时候我让他们留了两双,以备不时之需。”

欣欢道了声谢,心情复杂地接过印着房地产商金色LOGO的鞋套。

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那种十分熟悉的、人生就是不断轮回转圈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进了屋,欣欢大致扫了两眼,感觉老板的房子确实大,大到有些冷清,不过因为地暖的缘故,温度倒不是真冷。

其他的欣欢也不好意思多看,只能大概辨认出是时下颇为流行的简奢风格,线条简单,用色秾丽。

“随便坐,”莫仁生招呼了声,就转身进了厨房架锅烧水。

欣欢哪好意思让他亲自动手,赶紧冲过去:“我来我来,您好好休息。”

莫仁生笑笑,指指灶台:“东西都在冰箱里,你看着下吧。”

欣欢应了,打开冰箱,摸了根黄瓜出来。

莫仁生回头看到,顿了顿,补了句:“刀的话,你用的时候小心点,有点利。”

“好的,没问题,您歇着吧。”

欣欢一边说一边翻找。莫老板冰箱里的菜不少,就是不知道怎么的,有些看着放的时间有些长了。

她有心多做点,但是想到两人实在是都饿了,便还是抱着速战速决的态度,拍了两个凉菜,速冻水饺下锅点了三次便捞了。

二十分钟以后,热气腾腾的饺子和颜色鲜亮的小菜一起上桌。

欣欢看莫老板没动筷子,只是盯着菜发呆,有些不好意思:“时间紧,我手艺一般,您将就着吃吧。”

莫任生不吭声,夹了一小块醋黄瓜送入口中。

欣欢紧紧盯着他。

他又换了块酱樱桃萝卜。

欣欢更紧张了:“怎么样?”

莫老板慢悠悠地嚼了,下咽,然后点点头:“还可以。”

欣欢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好。”

接下来一顿饭两人吃得极快,风卷残云般扫了后,欣欢还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又给两人盛了晚饺子汤,搁了点醋,权当饭后消食。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顿热乎乎的饭食足以抚慰饱受摧残的身心。

莫老板喝着有些烫口的汤,舒服得甚至有些恍惚。

距离上次吃了顿好的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目光落到对面,突然多出来的客人一碗汤下去,脸也吃得粉扑扑的,像是刚着了色的桃子,让人看着不禁有点手痒。

他垂眼,慢慢地将汤一饮而尽,然后开口:“我有一个想法,想和你商量一下。”

余助理正忙着喝汤,突然听老板突然说话郑重,赶紧放下碗来:“您说。”

莫老板神色看着很是认真:“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比较忙,所以需要人帮我做饭的,一日三餐。”

这种程度的暗示,欣欢还是听得懂的。

大概是要她承包半个生活助理吧?

想想也是,毕竟老板情况特殊,可如果答应的话,总感觉好累啊——可要不答应,她良心实在有点过不去……

莫老板:“食材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人送上门;菜谱也不用担心,我会安排的,你照着做就可以了,不会也没事,先学着。”

——这人在开玩笑吧?

欣欢当即不乐意了,资本家摆明了要剥削劳动力,她绝对不能向资本势力低头。

莫老板:“至于费用的话,就当你做了两份工,我按照两倍的工资开给你——做得好有奖金。”

欣欢:“好的,没问题,老大。”

莫仁生满意地点头:“很好,就是这样,我相信你是个优秀的员工——我对你充满期待。”

欣欢赶紧低下头去应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天一趟打胎不成,老板的心情居然还出奇的好,尤其爱笑。

他以前不笑还好,这一笑……

欣欢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会努力的,”她说,“我保证。”

……保证个鬼啊。

第二天早上,余欣欢只想撕了自己的嘴。

昨天她没能挡住莫老板的利诱,直接应下了每天给他做饭的活。

可初冬的早上,尤其是暖气还没来的初冬,要起床是多么的痛苦加困难。

余欣欢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在床上和被窝封印挣扎。

她深知自己的习惯,特地上了五个闹铃,两分钟一个——怎么样的鬼也能被吵醒了。

而莫老板的习惯是比公司上班时间早半个小时,在算上她做饭和他们吃饭的时间,她至少要早起一个半小时。

——为了双倍工资,她告诉自己。

——可为了双倍工资比平时早起一个半小时什么的……

真的是痛苦。

欣欢哆哆嗦嗦起来的时候,吸了两口鼻水,最后还是认命地爬了起来。

粥可以提前一个晚上热好,小菜什么的也可以提前准备着。可麻烦的是中午,她从冰箱里拿出做完切好料理过的食材,简单炒了个地三鲜,又下了碗蛋花汤——莫老板的食谱暂时还没有发过来,任由她发挥——然后在保温罐里装好了。

等全部做完,一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待到八点差十分的时候,门敲响了。

欣欢忍不住唇角翘了起来,蹬蹬蹬蹬地便朝门口跑了过去。

……

张翔觉得最近公司气氛有点怪。

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只是偶尔工作久了觉得嘴里有点没味道——再一想就记起来了,原来是先前发零食的欣欢妹子已经搬走了。

真快啊,他想,算算都快一个月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由奢入俭难吧。

而且他很快就发现,并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觉得: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在快午饭还有晚饭的时候,办公室的走动尤其频繁。出去的组员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不说大袋小袋,总归是有点东西捏着。

——堕落,真的是太堕落了!

张翔有些痛心疾首。

虽然这些家伙成熟的社会人基本自觉还是有的,没有买什么奇奇怪怪味道太大的东西,但是……

“吸吸嘶——”

正想着,吸溜酸奶底的声音就传来了。

——现在年轻人素质真差。

张翔不满站了起来,朝噪音制造者走去。

门口的家伙——就是以前坐欣欢对面的这个步姚——堕落得尤其厉害,素质尤其差。

“上班时间控制一下。”他敲了敲没素质年轻人的桌子。

对方赶紧扔了酸奶盒子,十分配合:“对不起,我下回一定注意。”说着,他还扭头冲对面看了眼。

张翔有点奇怪,顺着他的眼神,便看到万恶的根源——新人余欣欢正匆匆出门,那个方向显然就是奔着大门口的超市去的。

“哎,昔人已乘黄鹤去……”步姚幽幽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羡慕怀念。

“说什么呢。”张翔一巴掌拍过去,“好好干活。”

步姚:“哦哦,老大你要过去找老老大吗?”

步姚这么一说,张翔也想起来了,他确实要和老板说点事,包括如何整治这股不正之风。

这样想着,张翔打了个腹稿,整理了下本月的业绩,看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便来到莫老板门前敲了敲。

“进来吧。”莫老板说。

张翔应了声进去。

门开,迎头便是一阵热风铺面,混着蛋卷、话梅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甜香,奶滋滋的,一闻就知道热量充足。

当即,张翔的肚子中一串暗响。

他心道不好,幸好对面莫老板没有发现什么。

“怎么了?”莫仁生问他,“你说有事要和我汇报?”

张翔定了定神:“是的,我就想说最近办公室的纪律……”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报告,结果目光不期然地落在莫老板的桌子上:

虽然老板的桌子上还是和往常一样,文件图纸表格有序分类,但那些文件和文件的缝隙之间都是些什么东西?黑葡萄干?唇动蛋糕是什么?还有那吃了一半的是不是猴头菇饼干?

不——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老板要用三只杯子?

一只保温杯,一只公司周边的杯子,还有一只带着奇怪LOGO的杯子?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拧开保温杯,从里面倒出金红色的液体注入了那只奇怪的LOGO杯,十分享受地啜了一口。

“公司纪律怎么了?”莫老板问。

张翔噎住了。

可这话开了个头,怎么也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是这样的,我们组最近一到临近下班,去买零食的人就很多,这样很不好。”

莫仁生:“味道很大?”

张翔:“那倒不是,就是有点影响工作。”

“这样啊,”莫仁生沉吟了一下,“那你让他们分你点?”

张翔:“……”

莫仁生笑笑:“你的组你随意,只要保证工作,其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翔:“其实我也知道大家肚子饿,但是上班时间集中往外面跑出去买零食实在是……”

莫仁生点头:“我知道了,那回头我和人事说说,提醒一下上班时间不允许往外面跑,想吃的也克制点。”

张翔应了。

莫仁生:“你还有什么事来着?”

张翔把整理好的业绩报告递了过去:“您看一下。”

莫仁生接过看了起来,张翔也就着先前打好的腹稿说了起来,说着说着却发现老板盯着报告,皱眉。

张翔:“怎么?”

莫仁生:“余欣欢的定级是2B?”

2A一般是基层员工圆满完成任务,2B则是基本完成,而2C则是留待观察——这一级别里的名单,尤其是靠后人员就非常危险。

这意思是低了?

说到这个,张翔心情就更复杂了。

欣欢搬到老板办公室这事,确实对组里影响不小,不仅仅是体现在零食共享问题上。

他本来有些大家都不好明说的揣测——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以为欣欢当了老板的助理以后,应该会忙很多,比如没有心思再多做组里的活——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很好处理,他顺手就可以把业绩评估的问题甩给莫老板。

毕竟直接接触老板,给老板干活,老板不评谁来评?

可怪也就怪在这里,哪怕换了办公室,欣欢也没有换组的意思,老板也似乎默认了。

不仅默认了名头,欣欢确实没有半点离组的意思,甚至工作得更勤快了,技能设计一个接一个。

说她没做吧,量不少。

可要说她做了吧,这质又实在是……有些粗糙。

也就是这种情况造成了目前的尴尬。

欣欢基本在莫老板的办公室里,张翔也搞不清楚她还有没有别的任务——毕竟莫老板以前也没有招过助理。给她的业绩定级就实在有些麻烦,这也是为什么张翔特地把业绩给莫仁生过目——毕竟他确实拿不准后者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张翔:“她做得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很勤奋,有三分之一的新技能都是她在做,您可以再看看,要是觉得不错……”

反正是老板身边的人,说点好话总归没错。

莫仁生渐渐收了笑容:“你直接说吧,不用看我的面子——就她在你手里那部分做得怎么样?”

张翔也是了解他的脾气,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数量是够了,但是质量可能……其实新人要做成这样也真的可以了,但是2B我自认为还是给得比较公允的。”

莫仁生:“那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张翔敏锐地感觉到老板不是太开心,赶紧补上一句:“我就是一提,其实她要是在您这里的工作比较多的话,那也不是不能理解,要不您先给她提个醒?然后下个月再……”

莫仁生笑笑:“不用了,就2C吧。”

张翔意外:“啊?不,我的意思是……”

“就2C吧。”门口传来了声音,不响,但很平静。

莫仁生心里莫名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