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时强打精神正襟危坐,尽量温和地问道:“请问您贵姓?”
女士看上去有些疲惫,精心打理的发型也乱了,她陪笑道:“我姓王,宏济医疗的董事长就是我先生。咱们以前在医疗前沿展会上见过一次,可能是您贵人事忙,记不得了。”
方维见她眼神闪烁,说一半留一半,知道有事,便微笑告辞。冯时摆摆手:“你留一下。”又对着王女士说道:“这是我们医院设备科方科长。”
王女士客气地鞠躬,又笑着对冯时说道:“这次来找您,是为了我儿子手术的事。这几张片子……能不能拜托您瞧一眼。”
她恭恭敬敬地递过几张CT片,冯时看了看,“主管的大夫应当已经看过了。”
“是,金九华大夫看了,说有不少处骨折,有手术指征。我不大懂,听他说挺严重的。”
冯时指着报告道:“肋骨有六根骨折,胸骨中段也有骨折,盆骨骨折,腿骨粉碎性骨折,肺部有挫伤,确实需要手术。金九华虽是主治,手术经验很丰富,让他安排吧。”
王女士听他说到后面,脸色越来越差,压着声音道:“我们……想求您件事,能不能请您做这场手术?”
冯时并不惊讶,淡淡地道:“这手术也没什么很高深的,常规套路,我们创伤骨科副主任医师都能主刀做,跟我差不了多少。”
王女士着急地说道:“那不一样。我们也知道您是京城骨科第一把刀,所以……”她看了看方维,欲言又止。
冯时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今天新加了一台手术,时间不定,你要是不想耽误病人,还是找其他大夫合适。”
方维也跟着点头:“我们医院骨科技术人才储备特别丰富,大夫们都有底子。”
王女士想了想,又道:“冯院长,我们宏济医疗与华正医院也是多有合作的,我们可以捐些设备给咱们创伤中心,算是深度合作。实不相瞒,我们昨天晚上就在等您……一直都没等到。”
冯时咳了一声,冷冷地说道:“昨天我加急做的几场手术,都是车祸伤者断肢再植,手术黄金时间就是6到8小时,再晚一些,就算接上了功能也大大受损。先急后缓,所以顾不上别人了。”
王女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儿子犯了错,我们会尽量弥补的,只是他进了医院,就也是病人,请您千万帮忙。”
她又站了起来,鞠躬到底。冯时很是不悦:“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着您今天本来也加了一台手术,时间不定,我问了一下,手术室也还空着,能不能请您先……什么都好谈的。”
冯时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肯帮忙,今天加的这场手术,是市公安局交办给我们医院的,病人万里迢迢从云南过来,伤势很重。”
“这不是还没到么。”
“我跟上级打过包票了,第一时间救治,耽误不得。你儿子的手术,我安排个资深的医生来做。”
王女士见他语气坚决,“还有个关系您可能不知道,就是我女儿和卫健委蒋主任的儿子,这就要结婚了……”
冯时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他拿起来看了一眼:“黄院长也正给我发微信说这件事。”他摇摇头。
方维小声跟他说了两句,他点点头:“公安局的人就在外头,要不你们自己协商?”
他打了个电话,没过一会儿,一个高大挺拔的警官就走了进来。那人年纪大概三十出头,肩上两杠三花,身材挺拔,眼光锐利,有股无形的气势。
冯时道:“这是市公安局特警支队的陆耀陆队长,专门来接洽手术的事。”他们小声地沟通了一下,警官立即拉下脸来,“这位家属,我跟交警支队的同事打听了一下,嫌疑人酒精测试结果110,是板上钉钉的酒驾。”
王女士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也抖了起来。陆队长道:“送来抢救的人,是一位女警察,是我们战线的优秀同事。今天早上从云南用医疗包机送到北京,现在已经起飞了。我专门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确保她能得到最及时妥善的救治。”
他说完就停下了,眼神紧盯着对方不言语。王女士眼睛垂下去,忽然落下泪来:“是我教子无方……”
她越哭越厉害,眼泪不停流下来,抽抽噎噎地道:“他还年轻,求求你们……”冯时抽了张纸巾给她,也沉默不语。
一时气氛尴尬非常。方维拿起手机,给骨科主任高俭发了个微信:到哪了?
高俭:楼下
方维:12楼,老板正被逼宫
高俭:哪个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我这就来
方维看向门口,心中数着三二一,高俭果然来了。他身材魁梧,穿一件锃亮的黑色皮夹克,牛仔裤配皮靴子,整个人像一辆蒸汽火车头一样冲进门。
冯时见了他,忽然整个人松懈下来:“你可算来了。”
“齐齐哈尔新开了个豪华滑雪场,哭着喊着叫我去一趟。这不,我连托运行李都没顾得上拿,叫学生给我取的,打个车就从机场奔来了。”
他熟门熟路地跟陆警官打了个招呼,冯时便向着王女士说道:“这位是骨科主任高俭,我的得意门生,也是知名专家。我安排他给你儿子动手术,万无一失。”
王女士见他打扮得有些个性,跟冯时的素淡装束大相径庭,心中有些怀疑,但想到他是骨科主任,只得勉强点头,抽抽噎噎地出去了。
陆耀也道:“包机快到了,机场那边也有安排。”
冯时点头:“走地下二层紧急通道,我让金九华在那里等着就是。”
陆耀也走了,冯时看着两个学生,笑眯眯地喝了口茶。
方维笑着拍拍高俭:“高主任,就你这身打扮,大街上看见了,我一定躲得远远的。”
“反正我是专门卸人胳膊大腿的,实话实说,看谁敢靠近。”
冯时道:“别贫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要是在,我不至于熬一宿。”
“老师,都是我的错。不对,都怪那个该死的肇事司机,真懒得理他。”
冯时叹了口气,“都是祸害。”
高俭搂着方维走出去。方维本来身材也算高,被他衬得格外娇小,“兄弟,我那几台奥菲斯的脊柱固定设备怎么样了?”
“不在年度预算里,得另外打申请,黄院长签字,交办在我这,我就给你走程序。”
“真够麻烦的。”
“不止这些,还得弄个单一货源的需求证明,我给你个模板,自己照着写,也得黄院长盖章。”
高俭摇摇头,“算了,黄院长那边难说话得很,费那个劲。”
冯时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出门去,在走廊的末端,王女士正倚着墙壁小声地哭泣,两个年轻的女人凑在两边,小声劝说着。
阳光透过窗户,从她们背后洒进来,脸有些看不清楚。
他用外科医生的锐利眼神,瞥见一个熟悉的轮廓,侧脸那一条线,从额头到小巧的鼻子,圆润而微微向内收着的下巴,修长的脖颈。
他的心狂跳起来。她转过脸来,一张有些憔悴但依旧端庄的脸。
像二十年前一样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