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夜,春寒料峭。
“夫人,夜已迟了,歇下吧。”流月剪掉多余的烛芯,转身就看到桑梦云困倦到极致的秀气呵欠,满眼心疼。
流月是桑梦云出嫁前就陪着她的侍女,一路陪着桑梦云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情分早已不一样了。
“再等等,我自己说过的话,总不该言而无信。”桑梦云收了呵欠,重新把手贴在了汤婆子上,笑着回答。
或许是汤婆子的温度提醒了她,桑梦云扬声对在偏间待命的侍女道:“司琴、墨画,春夜寒重,你们也去小厨房端碗羊肉汤喝,别冻坏了。”
“是,夫人。”偏间传来两道脆生生的应答,随后有轻巧的脚步声离去。
流月在小塌上坐下,挨着桑梦云。
她知道,当夫人把其他人都支开,就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说了。
果然,桑梦云放低声音,对她说:“流月,你明日去福越楼打听打听,老爷近日是不是都在那用膳。”
只一个眼神,流月就明白桑梦云的意思。
不多时,司琴和墨画都回来了,让还没来得及说更多的桑梦云有些无奈,“琴、棋、书、画”四女是前头“梅、兰、竹、菊”放出去后,新提上来的一等侍女,短时间内磨合的终究不那么称意。
她无奈叹气:“流月,只能辛苦你了,多指点一下。”
流月点点头,莲步轻移,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桑梦云日间锈到一半的绣品。绣品上已能看出图案雏形,赫然是一副麒麟送子图。
说到这,又是桑梦云的伤心事一桩了。
她与纪衡成婚六年,始终没有孩儿,每当她和纪衡谈及此时,纪衡总是面色清淡地宽慰她:“夫人莫急,缘分到了,孩儿自然会降临。”
之后便止住话题不再谈论。
有个两三次,桑梦云便也不爱和他说了。
可每次外出赴宴,别家夫人都不由自主地谈论到自家孩儿,每每此时,桑梦云都只能不尴不尬地应付两句,无人知晓她内心究竟有多羡慕。
为此,她曾经发了狠地找郎中看方,喝了无数汤药,甚至吃偏方差点吃出问题,最后被纪衡发现,严厉制止,这事儿才算暂时停了下来。
为了断绝桑梦云疯了一样求子的状态,纪衡甚至整整两个月没有碰她。
到如今,桑梦云也只是闲暇时候悄悄绣点求子图案,遇见送子娘娘的庙,进去虔诚地拜一下,旁的也做不了了。
出乎意料的是,桑梦云拿起绣品没多久,就有前院小厮来门前报信:“夫人,老爷回来了。”
桑梦云立刻将绣品放到一旁,由流月服侍着将披风披上,要去门口迎接纪衡。
门一打开,刺骨的寒风就冻得主仆二人齐齐一哆嗦,但刚才还劝着桑梦云早些歇息的流月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只要夫人醒着,一定会亲手接过老爷的外披,这是夫人成婚六年从不曾懈怠的习惯。
高大的身影从院门外走来,乘着静谧的月光,愈发挺拔。
走得近了,才能看见那张让人见之不自觉惊叹的惊艳面容,剑眉星目却又唇红齿白,是一张兼容了柔美和英挺的完美面容。
那是她的丈夫,纪衡,乃本朝立朝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桑梦云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先呼出一口冷气,那手才离开汤婆子没几分钟,便又被冻的通红:“夫君,你回来了。”
说着,便想拉住纪衡的手,迎着他回房。
可她热情递出的手没有触碰到另一只手,只掠过一片沾染着寒气的冰冷布料,纪衡好似没发现什么,淡淡出声:“如今夜里寒凉,我归家晚,你不必在门口迎我,早些睡也无妨。”
桑梦云收住自己一刹的愣神,小心接上:“下次我会注意的,今日不过是久不曾见你,有些欢喜……”
她观察着纪衡的神色,发现他眉头微微一蹙,立刻止住,转换话题:“小厨房里一直温着羊肉汤,喝上一点暖暖胃再睡吧?”
等见到纪衡的眉头又舒展开,桑梦云才暗自松一口气,柔声吩咐:“司琴,盛一碗汤来。”
纪衡褪下外披交给桑梦云,刚在凳子上坐下,眼睛余光一瞥,就看到了被桑梦云丢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绣品。
他的眉毛再度拧起来:“这是什么?阿云,你还是在想着孩子的事?”
桑梦云背对着纪衡的身形一僵,暗道不妙。
当时纪衡是真的发了好大一通雷霆,把她所有求子的东西全都扔出了府,如今也才过去不到半年,大抵还没完全消气。
桑梦云紧紧咬住下唇,有些难堪地转身,她其实一直都有些怕纪衡冷脸,怕他对她有什么不满,这样的担心,在纪衡成为丞相后,日益增长。
外面有些风声她也是知道的。
但这一切担心都不能和纪衡说,或许有些没影的事,她若真的说出来,最后成真了也说不定。桑梦云不无苦涩地自嘲。
“夫君……我……”可想要孩子的念头,她也没办法矢口否认。她怎么不想,有时候半夜做梦,梦到自己的孩子走丢了都会惊醒过来。
但醒了却发现现实更为残酷。
纪衡没回家的日子里,她大半时间是睡不好的,甚至不抱着纪衡的东西,她连入睡都难以做到。
桑梦云不知道,自己吓到身体都抖了起来,脸色煞白,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看起来好不可怜。
她还没想清楚可以怎么“狡辩”,司琴就端着托盘,从偏间走了出来。
桑梦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对司琴满意过,她快步上前,端过温热的碗,亲自放到了纪衡面前,带着点讨好意味地笑着:“夫君,先喝汤暖胃,你的身子重要。”
纪衡轻睨她片刻,沉默着接过汤匙,开始喝汤。
桑梦云“得救”般松了口气,习惯性地想找流月,却发现流月也早已退回偏间——
纪衡不喜欢有旁人在自己的卧房里。
先前等纪衡回家的时候,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漫长,现在纪衡就在她眼前了,可她竟然也觉得好难熬。
因为她还是没有想明白要怎么把那副绣品给糊弄过去。
可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再被纪衡扔东西了。有些在他眼里无足轻重的小事,却要耗费她很多心力,就像扔东西这件事对她的主母威严造成的负面影响。
但用这事和纪衡争论也没有任何意义,她知道的,纪衡一定会微微扬眉,用一种惊讶的语气反问她:“这种事情竟然还会让你烦恼?”
不过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桑梦云低下了头,被自己的幻想弄得有些发笑,苦瓜味的笑:或许真的是她太没用了,不配当这个丞相夫人吧。
逃避的时间又变得很快,没两下,纪衡就把羊肉汤喝完了,他放下碗筷的声音惊得桑梦云抖了一下。
她垂着脑袋没看到,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极其轻微的笑意,清浅到可能他本人都没注意到。
纪衡也不说话,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那颗乌龟脑袋。
桑梦云用她那颗从来都不算很聪明的脑袋思考了许久,久到碗里剩下的那一层汤底都凝出了油花,才视死如归般抬头,用破罐破摔的语气承认:“是的,我还是一直想着能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纪衡扯起一道笑,又很快敛回平时的冷脸,快到桑梦云怀疑自己眼花了。
她眨眨眼,看到的还是纪衡不苟言笑的脸,却无比确定刚才亲眼捕捉到了纪衡稀缺的笑容。
桑梦云一下就忘了自己的恐惧,跟着傻笑起来,两颊的肉随着笑容丰盈起来,看起来特别好捏。
纪衡摆在桌上的手指微微抽动,似乎想抬起来做点什么,最终又和那个“昙花一现”的笑一般,归于平静。
他问桑梦云:“每日的药都有喝着吗?”
桑梦云脸上的傻笑一顿,快速变成了苦笑,她每次表情转化之快,让纪衡百看不厌,十分惊叹。
“有喝着。”她苦哈哈地回答,总感觉自己的嘴巴都变苦了。
纪衡点点头,没再多过问。
他不说话,这一场开始和结束都挺莫名其妙的对话就又停止了。
桑梦云本该问问那药是什么的,但多年的相处,让她养成了少问纪衡问题的习惯,反正他不想回答的话,任凭她在一旁如何闹,都不会理会。
桑梦云以为今晚就这样了,却没想到纪衡起身离桌后,背对着她,又添了一句:“那药对你身子有益,待你身子调养好了,可以开始考虑孩子的事情了。”
说完,大步迈向了床榻,也不管桑梦云有没有跟上。
桑梦云自然是被这话给定在了原地,她花了好一阵时间消化掉纪衡话里的意思,毫无预兆地,泪水夺眶而出。
她以为……她还以为……
她还以为纪衡是不愿和她有孩子的。
她当然和为数不多交好的夫人有偷偷请教过,但在尝试了许多方子都无效后,吏部侍郎夫人极小声地告诉她,男人的那玩意儿质量才是女人能不能怀孩子的关键。
桑梦云当下是闹了个大红脸的,可人潮散去,唯有她一人独处的时候,才有勇气任由泪水淌满面庞,那是连流月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纪衡,从来都是“弄”在外面的。
作者有话要说:纪衡:好可爱,好想捏……
手:要有逼格,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