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沉岛的首领江河,来到了第二中心医院。
他今年三十八岁,虽年近不惑,却依然剑眉朗目、风度翩翩,只是颈侧有一道延伸到锁骨的伤疤,可见当初也是从生死线挣扎过来的人。
彼时傅蓝屿正坐在床边,不紧不慢给乔云铮削苹果,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去,见来人陌生,警惕起身。
“您找哪位?”
江河客气微笑:“我找乔云铮。”
“……老大?”
乔云铮看到他,明显也觉得有些意外,登时想要坐起身来,但被江河拦住了。
“别动,好好躺着,我没什么事,就是接到了景先生的电话,想来看看你。”
所谓景先生,自然是景鹤。
景鹤告知了江河,关于郑卓的死讯,以及乔云铮还活着的真相。
“说实话,云铮,我也没有想到,你和郑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关于郑卓的话题,总难免令乔云铮回想起被背叛的那一瞬间,他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也没想到。”
“那郑卓的死……”
傅蓝屿闻言,在旁冷冷开口:“郑卓说云哥在游戏里是怎么死的,他自己就是怎么死的。”
郑卓对包括江河在内的所有沉岛成员都撒了谎,谎称乔云铮已经在游戏里被火烧死了,那么她也以牙还牙,将郑卓和太师椅一起烧成了灰烬。
因果报应,从来不爽。
江河是聪明人,当即便懂了,他叹了口气,神色了然中带了几分遗憾。
“郑卓做错了事,这也是他应得的,怨不了别人。”
从接到景鹤电话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郑卓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选择了最卑劣的一条路。
当然,最后也为此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
“我一直觉得,郑卓和你都是天赋极高的玩家,你们迟早能从这个游戏中脱身,重获自由。”江河叹息一声,“谁知郑卓的野心比我想象中更重,多年的情分,他居然对你下杀手。”
“对我而言,曾经的记忆早就一文不值了。”乔云铮沉声道,“反正他也得到了惩罚,关于这个人,我今后都不想再提了。”
当忘则忘,生命本就很短暂了,应该把时间和精力,留给更值得的人与事。
江河下意识看向傅蓝屿,若有所思。
“云铮,所以这位是……”
“我爱人,傅蓝屿。”
乔云铮回答得温柔而郑重,傅蓝屿也没表示任何异议,只朝江河略一颔首。
江河注视傅蓝屿良久,神情莫名的有点恍惚,像是忆起了很久远的往事。
他终是一笑,带着几分兄长般的欣慰:“好啊,能有人陪真是太好了,看着你们俩,倒想起了我当年。”
乔云铮道:“等过完下个月那一场白金局,你就要解脱了。”
“是啊,我也这么盼望着。”
“等结束游戏后,去了X城,就不打算再回来了吗?”
江河笑了笑:“不回来了,也许……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乔云铮微怔:“为什么?即使你去X城,我们也不至于……”
“因为我去X城,是要完成对某个人的承诺,我只会在那里停留一个月。”江河抚摸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半晌,眼眶泛红,“然后我就要去实现愿望了,为了这个愿望,我已经等了六年。”
此言一出,不仅是乔云铮,连傅蓝屿也觉得困惑,她忍不住询问。
“是……与游戏有关的愿望么?”
江河反问:“傅小姐现在是什么等级?”
“白金一。”
“原来你和云铮都是白金。”他点点头,“可能你们并没听说过,我也没和云铮提起过,在升上白金之后,系统会开启的隐藏关卡。”
傅蓝屿和乔云铮对视一眼,她不解追问:“什么隐藏关卡?江先生方便多透露一些吗?”
“你看看自己的吊坠,是否出现了什么变化?”
“你是说吊坠上的图案?”乔云铮似有所悟,“的确在升上白金之后就有了,我的是十字架,她的是怀表。”
他与她,或者说两人认识的所有玩家,但凡升上白金等级,吊坠上就会浮现出特殊的图案。
目前图案共分为三种:十字架、怀表和墓碑。
只是大家都不太清楚,这图案究竟有什么用途。
江河从衣领里拎出自己的吊坠,果然,吊坠底端,有银色的墓碑图案若隐若现。
“我也是当年在穿越一场白金局时,和某位陌生玩家结了盟,通关时他无意中提起,想要快点结束白金四,开启隐藏关卡,也许就能和自己死去的哥哥,再次重逢。”
“我那时还对此一无所知,但觉得是个契机,便一直和他联系着——后来又过了很久,他告诉我,自己终于得到了那张金色契约卡,可以去找哥哥了。”
“从那之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我再没见过他。”
知晓这个秘密的人,须得机缘巧合,即使是在白金玩家的队伍里,也算少数。
不知是重伤未愈的缘故,还是听了江河这番话的缘故,乔云铮忽觉头脑晕眩,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他定了定神,轻声问道:“那你现在,知道对方离开的真相了?”
“我知道了。”江河说,“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
“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们永远也不要尝试。”
乔云铮沉默许久,神色微黯,终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听得江河又道:“我当初就很想让你继任沉岛新首领的位置,如今郑卓死了,这个位置更加非你莫属,云铮,你……”
“我也跟你说过,我对沉岛的感情并不深,留在这只是因为有你在而已。”乔云铮平静摇头,“老大,你离开沉岛的时候,就是我离开沉岛的时候——高洋实力也不错,性格又稳重踏实,你可以信任他。”
他没有像郑卓那样的野心,也没有必须要守护组织的使命和责任感,他是个普通人,有着最普通的愿望,能拼全力守护好最亲近的人,就已经知足了。
江河能够理解,所以不再勉强,只惋惜地叹了口气,复而微微一笑。
“好,我相信你推荐的人选不会错。”
他俯下身去,拍了拍乔云铮的肩膀,语重心长。
“这一次见面,就算作你我道别了,你的路还很长,爱的人还在身边,要好好珍惜。”
乔云铮看着他,语气发涩:“我记住了,老大。”
两人的手,紧紧握了一瞬。
江河又和傅蓝屿打了个招呼,转身从容离去,没有再回头。
傅蓝屿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身处系统之中,每个人都要随时做好离别的准备,或许这已算不错的结局了,至少还能拥有完整的记忆。
哪怕后会无期,也可以骗自己一个圆满。
*
乔云铮住了一个月的院,又回家休养了一个月。
依他的伤势,两个月根本不可能完全康复,但系统不等人,月底的强制穿越任务,依旧要照常执行。
对此,大家都很忧心忡忡。
“蓝蓝,你陪乔先生去真的没问题吗?”白笙一直在跟傅蓝屿念叨,“白金局都是魔鬼啊,你一个女孩子家,还要保护乔先生……”
“我一个女孩子家,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有什么是我不能搞定的?”
白箫温声相劝:“蓝蓝,要不我陪乔先生去,我要下个月才强制穿越,这个月刚好空出来。”
顾墨池也表态:“我去也行,你放心,我肯定保证乔先生平安无事。”
傅蓝屿似笑非笑抬眸一瞥:“二位这是对我的实力没信心呢?”
“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开玩笑的。”她重新低下头去,看向手里的契约卡,语气轻描淡写,“这是我们俩的事,不需要牵扯上别人,你们也别担心,我既然敢这么决定,就说明有把握。”
纪翎蹙眉:“你有几分把握?”
“五六分吧。”
“……五六分?”
“翎姐,五六分不少了。”傅蓝屿道,“毕竟,即使是在正常状态下穿越白金局,也没谁敢说自己有十分把握。”
她取过旁边的黑水笔,熟练在契约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站起身来,临出门时和他们说了声再见,就像是要去逛街一样自然。
纪翎走向阳台,透过窗户,见傅蓝屿穿过楼下花园一路远行,并在转弯的时候,习惯性点燃了一根烟。
她静默半晌,低声叹了口气。
“我能理解,从蓝蓝的角度来讲,无论谁陪乔先生去,都不如她自己去更合适。”
对方是自己的爱人,纵然前路有刀山火海,也要陪他一起去闯的。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傅蓝屿说得轻松,其实这一次,已经做好了随时陪乔云铮赴死的准备。
每一场白金局,都可能是不归路。
……
三月月底,初春时节。
傅蓝屿在乔云铮家里住了一夜,转天傍晚,两个人同时穿越。
视野中熟悉的黑暗逐渐散去,两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古老破旧的小镇上,这小镇布局充满西方风格,乍一看估计又是个外国背景的故事。
傅蓝屿正迅速在脑海中搜索,有什么著名的恐怖故事是外国背景,忽听旁边的乔云铮咳嗽了一声,连忙转过头去。
“没事吧?”
乔云铮的脸色很苍白,他捂着胸前曾中刀的伤处,片刻缓过劲儿来,叹息着摇了摇头。
“没事,一进游戏有点不太习惯。”
受过伤的玩家,从现实到游戏,各方面状态都会成倍虚弱,更何况是他这么重的伤。
但在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的瞬间,他立刻放下手挺直脊背,神色也随即恢复如常。
永远不要将弱点暴露给对手,这是第一准则。
不多时,玩家们在小镇的街道上聚齐,这次三女四男,共有七人。
进入白金局之后,每局匹配的玩家数相对变少,七八人是常事,偶尔匹配到十人以上,都算意外事件。
大浪淘沙,能活到现在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有个穿着短袖T恤,看上去三十多岁,胳膊上纹满刺青的肌肉男,冷笑着把在场的三名女玩家都打量了一遍。
那明显不是起色心的眼神,而是考量和谋划的眼神。
他在盘算着从谁先下手。
在白金局里,大家通常不再把希望寄托于违反规则和鬼怪杀人,他们更倾向于自己动手,能除掉一个都是好的。
不过女孩子们也不是好惹的。
最左边那位斜编着低麻花辫的姑娘,看上去挺温婉美丽,可一开口却格外呛人。
“看什么啊大哥?能进白金局的人都不好杀,省省吧,有这工夫还不赶紧进屋。”
另一位染着银色短发的帅气小姐姐,闻言也笑了一声。
“奉劝诸位一句,都穿越这么久了,那些看不起女玩家的男人,最后是什么下场,希望你们能有所领悟。”
“……”肌肉男不屑转头,“真懒得跟娘儿们废话。”
在下一秒就有可能持刀相向的局势里,就连最基本的虚伪客套,也不必维持了。
七人互相警戒着,集体朝远处走去。
距离他们百米开外,有一座红顶白墙带庭院的二层小楼很是显眼。
而当他们走近前时,见门上贴着一张类似告示的打印纸。
细读起来,那好像是一首外文歌谣。
Bewarethestareofmaryshaw.
Shehadnochildrenonlydolls.
Andifyouseeherinyourdreams.
Besureyounever,everscream.
傅蓝屿和乔云铮对视一眼,她的表情,刹那间变得无比凝重。
这首歌谣出于一部经典恐怖电影,她到如今还记得。
双目瞪人玛丽肖,傀儡如子常怀抱。
汝儿小辈需谨记,梦中见她莫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