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牧长风竟是死过?来的,温涯脸色雪白,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苦笑道:“真不听话,我说的,他一个字也没有听。”
“我原以为,他有你们,顶多难过一阵,迟早可以释怀。早知他这样,我怕是死也没法闭眼的。”
“也罢了,这样也好,既然他执着太重,勘不破生死,那么长生于他,是祸非福。”
“我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凡人,寿不过?百,如?果他仍旧不能看透,百年之后,他又该当如?何?倒不如?也做个凡人,这一世活着就尽欢而活,死了就同我一起魂归天地,也不必再受苦了。”
一言既出,夜非白跟Sharon都久久无?话,脸上不知是愧是叹。
倒是整理好自己回来的胡涂涂没有察觉出气氛有什么异样,径直在温涯身边坐下,端起餐前特饮小狗喝水一样地尝了尝,被酸得全身一激灵,才反应过?来方才隐约听到温涯说了什么,撂下酒杯,震惊道:“什么情况?老牧要老死了?那他不回去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啊?!”
温涯:“?”
Sharon沉默片刻,罕见地红了眼眶,“抱歉,温涯,我刚才说的不是实话。”
“老胡莽撞,提前让你得知了我们的存在,我不安心,还想试试你,才让老叶配合我说了刚才的话。义兄当年结阵招魂,险些害了自己是真,但?他不是轮回而来的,也暂时没办法脱出长生之苦。”
夜非白亦叹息道:“自你死后,这么多年里,时常有人带来你的消息。有的说得你托梦,有的说发现了你的残魂,有的直接说被你夺了舍。说法花样百出,不是寻仇,就是为机缘灵力,个个将你跟老牧的旧事背的烂熟,却没有一个知道,你明澈通透,远胜寻常仙门中人,并不在意机缘灵力,只消多问两句话,很?快就清楚了。”
“这世上除了你,谁还会觉得他去做凡人更好呢。”
温涯没料到是这么一出,方才虽是那样说,可听说长风不是死过?来的,还是顿觉心头一松,正欲开口,一口气岔了,只得别过脸去,掩着嘴断断续续地咳嗽。
胡涂涂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小心翼翼地给他呼噜呼噜后背,顺便向对面二人发动吐槽,“你们血煞宫的可做个魔吧,试探归试探,拿这么大的事吓他,他一个凡人,小兔子似的,吓坏了可怎么办啊?”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还吐血吗?我我,叫个医生过?来?你躺一下?”
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前生最后的那段时日,一时忘了温涯已经不在温祝余那副肉身,见他难受,便担心了起来。Sharon跟夜非白两个原本不至于也被绕进去,方才给胡涂涂数落得心里愧疚,也跟着犯了糊涂,一个手足无措,倒了杯水递过?来,另一个直接打电话,预备叫人帮忙。
温涯缓过?劲来,忙顶着红眼睛摆手,哭笑不得道:“没事,也没生气,就是呛了一下。”
“这些年来,你们一定很?辛苦吧。”
“可以给我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
三人既已放下芥蒂,便向他讲了许多《丹衷》书中写过?或不曾写过?的事。
他死以后,初时牧长风看上去尚好,只是抱他坐了一日,然后将他的尸身封存,除了话比从前更少,其余的一切照旧。谁都知道他并未死心,而他们那时年少,对事物总是怀有许多乐观的期待,也只道既然人魔妖鬼四界没有行得通的复生之法,待他们杀上神界,说不定会另有一番奇遇机缘。直到他们的足迹踏上枯禅岛,看到了那面天问镜,他们始知温祝余一派首座,修为不弱,究竟缘何被一场小天劫重伤至此,苟延残喘几年,便早早仙逝。这师徒两个,在痴心上,也不知谁更胜谁。
那日长风果然如书中所写,灵力暴走失控,岛上飞沙走石、昏天黑地,他身上长合的旧伤全部崩裂,那三个追魂箭所留的洞伤更是可怕,血涌如?泉,谁也劝不听。他不理伤处,任它们流血,就这样流了一路,回到血煞宫开棺,温祝余的尸身已如他所料一般,只剩下一捧余灰。三日以后,他终于从墓室出来,眼睛里却好像从此多了一层阴冷的翳。
他把?那棵火璃树从灭妖谷移栽了回来,周围布了阵,谁也没办法近前,闲时他偶尔会立在树下几个时辰,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重建六界秩序后,虽然不是他们的本意,但?诸界便理所当然地将他们视作炙手可热的新神。依霜做主命血煞宫上下不得私受诸界供奉,违者当诛,包括夜非白跟胡涂涂,可在一件事上却还是留下了口子——复生之法。留下了这个口子,没少给他们惹来麻烦,真真假假,各怀鬼胎之人络绎不绝,有人探出了这复生之法是为何人求,于是假温祝余又开始像雨后春笋一样各处冒头。
枯禅岛后,他们实则都已不信世上还有方法复生温祝余,只剩牧长风仍不愿死心,记起温祝余曾说,自己另有来处,便又开始尝试破出六界,去找他的“来处”。他们不敢让他知道这些假温祝余,恐他如?今心性难料,怫然一怒,造下杀业,只好亲自去把?“温祝余”一一会过?,打过?的假够凑出好几台三一五晚会,好在大多没造成什么损失。只有聚魂阵那次他们集体?失智,差点酿成了大祸。
温涯听得呼吸困难,心脏难受,桌上的菜按菜单一样一样地走,他却一口未动,听到此处,又问:“后来呢?”
Sharon偏过头看了一眼夜非白,安慰一般地朝他轻轻笑了笑,“后来就找到了过?来的办法,我们就大家一起过来了。”
刚刚吃完了自己的羊肚菌,正伸长手把?夜非白的那份往自己这边弄的胡涂涂赞同道:“对,对,就像男生都喜欢手拉手一起上厕所,反正你知道的嘛,我们干啥都爱扎堆。哎老温,虽然是草,但?味道还成,你吃两口啊——”
温涯点头,没有再问。
这故事乍听很完整,可却在许多要紧的地方都含糊了过?去。比如?为什么牧野会失忆,可他们三个,却又什么都记得;比如?为什么斐姝明明也出现在了方才的故事里,且与他们感情笃厚,但?是却没有同他们一同来此;又比如?来到此间的方法究竟是什么,他们来此,将来该怎么回去?温涯心中明白,他们不讲,必定是有意隐瞒,他即便是逼问,也什么都问不出,便索性不多问,他可以等时间来给他答案。
还有一个是他们回答不了的,便是长风究竟因何对他如?此执着?他只道自己前生一厢情愿,而长风对他并无情愫,二人一生也不曾逾矩分毫。可偏偏他死以后,他却又如此煎熬自苦,经年累月也不能放下。
他想不懂,可是答案于他好像又不算很?重要。他们已经蹉跎了太多光阴,他不想再浪费一刻了。
这一餐饭吃完,胡涂涂一边继续干甜点,一边伤感地感叹说:“下次见面就是带着老牧了吧,然后你俩订婚,结婚,孩子满月酒,成年人的世界注定只有渐行渐远,大家一点都不亲热——”
温涯一时闹不清自己是该纠正他还是该安慰他,对面的Sharon朝着他比了比自己的头,摊了摊手,示意他胡涂涂脑子不好,让他不要理,温涯忍俊不禁,只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办美签,下次休假去拉斯维加斯,你教我跳伞,好不好?”
胡涂涂一怔,却忽然张开手抱住了他,切换了四川话,认真地说:“你要快落地活到起,天天开心,个人都顾不过?来,不许总是去体?贴别人,晓不晓得?”
回去时夜非白与他同路,便开车送了他回去,下车前他好笑地拿出手机给他看,“Sharon让我再给你说一遍对不起。”
温涯说:“你们是世上最忠实的朋友,我不介意,其实心里反倒很?感激...就是说这话好像又太见外了。”
夜非白点了点头,“她这些年也不容易,跟着我们打打杀杀,又一个人担了太多事情,脾气变得有点古怪,跟从前不大一样,谁也摸不透。但?她一直很喜欢你,心里也当你是兄长。”
温涯心中一软,低声说:“知道。”
夜非白笑着说:“我也一样。所以只要你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找我,多的不敢说,让你在娱乐圈横着走的本钱还有。”
温涯下车后,他打开车窗,点着了一根烟,见温涯回过?头,便叼着烟,又朝着他挥了挥手。
温涯莞尔,也朝着他挥了挥手。
*
既然搞清了牧野将来还会回去他的世界,也不想再去纠结二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温涯便不想再浪费属于他们的时间了。下午两点半,他去生鲜超市提了他喜欢的蔬果肉禽,利落地整治出几样小菜,然后换衣服洗澡,出门去摄影棚等着他拍完杂志,接他一起回家。
下午五点钟,北京的冬末,天色将暗未暗,杂志内页的人物专访已经差不多进行到了尾声,牧野随意地坐在沙发上,他才刚刚完成封面拍摄,穿着很?日系也很?春天的印花衬衫,袖口卷上去,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脸上的神情也很?淡,双唇放松,唇角向下,是时尚圈很?喜欢的那种高级感。记者问他,春节假期都是怎么过?的,他便随口回答:“跟大家差不多,吃饭,睡觉,刷微博——”
话说到一半儿,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位戴口罩的工作人员,却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唇角也开始不自觉地往上扬。
记者正在头疼地思考怎么才能引导他多说一点儿,却难得地听见他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今年有点不一样。”
“今年出五环放了烟花,还去逛了庙会,还学会了怎么包水饺...总之,每一天都很开心,希望今后每一年都可以这样。”
“工作人员”隔着口罩,眼里含笑,向他飞快地比了一个手势。
“答应你了,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