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熙一家三口在牛棚外狠狠哭了一通,总算平复心情。
林景英带着儿子往里面走,环境虽然破败不堪,但老夫妻两个神色都十分坦然,并不以面对的贫穷和苦难为耻。
林景英歉疚的指了一张新收拾出来的床铺说:“用稻草垫的,凑合凑合吧。”
顾文熙坐在稻草床垫上,对母亲笑着灰大“没事,挺软和的。我在郭家的时候直接睡床板,不如跟着亲生父母舒坦呢。”
顾弘业和林景英夫妻知道儿子是在安慰他们,但看着小儿子这么懂事,他们反而更心疼这个孩子了。
上头的儿女还跟着他们经历过一段好日子,可小儿子从出生起就在别人家忍饥挨饿、遭受折磨,即便现在回到他们身边,他们也什么都给不了小儿子,作为父母真的太失职了。
顾弘业夫妻内心充满了欢喜和歉疚,心情颇为复杂的带着儿子把户口落回自己名下,然后又写说明,解释当年的事情上交汇报。
拿去寄养孩子的钱,是顾家祖产,来路明确,现在掀出来也伤不到顾弘业夫妻。
顾文熙当天晚上就安顿了下来,这一天跟着父母走动,让他摸清楚了望下村邮筒在哪里。
他坐在简陋的牛棚里,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给朱见鹿写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十分普通,只是跟好友交代自己见到亲生父母的兴奋,略微描述了父母长相和自己现在所出的环境,最后再加上一段对以后生活的期待。
虽然顾弘业和林景英夫妇被打成“黑五类”,但顾文熙作为一个之前甚至没生长在望下村的的孩子,尤其他的手续还没完全落实,想走是暂时可以出去走动的,没有人会特意看着他。
于是,顾文熙把昨天晚上写好的信件塞进邮箱,随后又跟父母说有行李没带来,还得回城里取一遍,就又进了市区。
他在火车站外寄存行李的时间还没到,但顾文熙既然不对工作人员讨要提前取行李的差额,工作人员也乐得清闲,把他那些编织带着套着的破旧书籍一股脑还给顾文熙后爽快离开。
顾文熙背着厚重的旧书,脸上笑容闲适,迅速踏上返程的路。
不是没人怀疑顾文熙提回来的行李,可他一点都不背着人,当面拆开这一兜子旧书,用珍惜无比的姿势反复摩挲着旧书表面,像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一样对着父母微笑,主动安慰他们:“今年不能参加高考也没关系,我有书看就能熬下去。”
顾弘业和林景英看着旧书封面《脂砚斋评石头记》、《三言二拍》之类的名字,就知道儿子在弄鬼!
但跑过来盯着顾文熙的村干部不识字。
他们看着顾家这父慈子孝的画面颇觉无趣,拉着人你推我搡的赶紧回田间耕种去了。
等到他们离开,郭文熙继续不紧不慢的拆着旧书外头包裹的透明胶,他把书一本一本放在桌面上捋顺,仿佛那就是写普普通通的书籍,顾家两老也一句多余的都不问。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家三口躺在同一间小屋子里,顾文熙终于说:“爸、妈,如果我身边有钱,能让咱们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吗?现在外头都能用现金买卖了,不必非得用票。”
儿子这些年凄风苦雨的日子是有标准说法的,手里就算偷偷攒钱,顾弘业和林景英也当他没几个现金,不过,想到那几本厚重又古怪的旧书,顾弘业有了其他猜测。
他当场直接表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钱都有大用处。你要是自己存了钱,就偷偷留着,以后独自出去买点吃的补补身体,不用管我和你妈。”
林景英说话虽然温和得多,但意思也差不多:“我跟你爸什么苦都吃过,现在的日子不算什么。你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我和你爸就安心了。”
顾文熙听懂父母话里的意思,心想,既然这么说,就证明他们俩这些年在望下村都没受到太多磋磨,处境也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他不再迟疑,把真相说给父母:“郭大牛在世时候,把你们给他的金条融了。我提醒警察收走的只有其中一半,另一半卖了一小块,换了三百块钱,中间还花费了一些,其余二百八十多块钱被我放在一个好心肠的同学手里,等我今天邮寄给她的信到手,她会立刻买很多营养品送过来。至于剩下的金块,全夹在旧书里面藏着呢。”
“什么?!”顾弘业一个猛子坐起身。
虽然牛棚里一片漆黑,但他却直直看向儿子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顾弘业却禁不住捂着嘴压下大笑声:“哈哈哈,你这孩子,胆子真不小。像,像极了我和你妈!”
确定儿子不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可怜,顾弘业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他思索片刻,最终决定求稳。
顾弘业夸赞儿子:“你同学那里,你安排的很好。不过金块能不动就不动。”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直接拿金子换需要的东西,看起来能解除一时的困境,但难免对养大对方的贪欲,让他们想要越来越多的好处。”
“最近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不少我的老朋友都被接回去了。这些都是有过命交情的。一旦他们脱困,就算不能帮咱家平反,也会帮衬着咱们一些。”
“眼下这种困难日子,用不着再熬多久了。”
“咱们先忍一年,要是等你明年高考结束还没能平反。我就给你写几封信带着,你去找我那些老朋友,以后有他们护着,你到大学里头的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顾文熙心里知道,没有意外的话,年底之前他们就能平反离开,没多说什么,直接答应了父亲顾弘业的叮嘱。
后半夜,全家没再说什么,但很明显,前一宿还担心儿子的老两口都能安心入眠了。
天亮之后又是新的一天,顾文熙又恢复了之前表现出来的模样,沉默寡言的跟在父母身边,帮着他们做农活,闲暇无事就抱着一本书到河岸边上去坐着望天,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异之处,让人兴不起丝毫探究的兴趣。
市区内,朱见鹿每日上学、放学、补课、回家,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直到邮差忽然送来了一封信。
“高二五班的朱见鹿是不是?有你的信,快拿走吧!”
朱见鹿从邮差手里接过信,“谢谢您。”
平平无奇的暗黄色牛皮纸信封上贴着最便宜、最常见的邮票,发件人的位置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顾文熙。
朱建立看到借自己抄写过作业的字体,马上猜出对方的身份。
“看来他成功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了,他现在改姓顾了?嗯,‘顾文熙’,比姓郭更配。”
朱见鹿顺手撕开信件,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而信纸上也没什么正经内容,几乎五六句交代了情况就结束了。
朱见鹿淡粉色的指甲落在在信封发件人的地址上,轻巧的刮了刮,然后咬着饱满的红唇笑了。
顾文熙原来一早就想好了,让自己做“代购”,替他买吃穿用品帮着送过去。
她把信叠好收进连衣裙的口袋,脚步轻快的往回走。
昏暗的楼道里,响起几声闷响,然后是“啪——哗”金属落地,其中物品飞溅的声音。
朱见鹿脚下微微一顿,想也不想就调转方向,放轻脚步顺着声音走去。
走廊最立侧的楼道位置,三个男生围着郭晖,其中两个蹲在地上从郭晖书包里翻找,另一个靠墙站着,一脚踩着郭晖的脖颈和后脑勺,让他动弹不了。
“钱呢?你放哪儿去了?”踩着郭晖的男学生脚跟用力,在他脖子上碾了一圈,肮脏的布鞋在发黄的军绿色衬衫领子上留下一个泥土印子。
郭晖难受的喘息几声,口中十分坚持:“我没有钱!”
“没钱?你和你妹妹住进刘老师家里,把之前那个房子里头的东西都卖干净了,怎么会没钱?我告诉你,赶紧拿出来!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去堵你妹妹,你看看她有没有你这么大的胆子,敢不给我。”
“就是没有,我都交给刘老师当生活费了!”郭晖仍旧死咬着没钱的话不放,不肯吐露一个字。
“没钱是吧?”踩着郭晖的男学生点点头,对旁边两个男生说,“给他点教训。”
“他不老实说挺好的,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其中一个笑嘻嘻的走上前,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绢,然后踩住郭晖脚趾,用力一跺。
“唔——!”郭晖浑身剧烈颤抖,猛烈的扑腾起来。
踩着他后脑和脖子的男生,脚往下一滑,转而踩住他的后辈,让郭晖无论侮辱用力,都没办法靠着自己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反抗。
跺了他一脚的男学生继续嬉皮笑脸的,他用黑布鞋碰了碰郭晖的小腿问:“怎么样,现在有钱了吗?”
郭晖双眼发红,像一只怒极的狼,狠狠瞪视着对方。
“嘿,你看,他还敢瞪我?”嬉皮笑脸的男生干脆蹲在郭晖面前,“朱见鹿追着你跑的时候,我就想打你一顿了。多好看的姑娘啊,爹妈还有本事,我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结果她追着你跑,你还表现得挺横的,成天昂着个脖子不理人。”
“我还以为你小子是学习成绩好,注定的大学生,性子傲呢,结果就是装出来的。”
“她穿裙子挺好看的是吧?好看你就敢偷看!”嬉皮笑脸的男生说这话,忽然一巴掌打在郭晖脸上,把他脸都抽歪了。
看着郭晖怒到极点还没办法反抗的模样,嬉皮笑脸的男生又“嘿嘿”的笑起来,似乎能够随意戏耍他,就让他更高兴了。
他侮辱意味极强的拍了拍郭晖的脸,“现在还好了,朱见鹿看清你就真面目,再也不搭理了。”
“现在带人打你,我就不怕她以后知道了生我气了。”
“你不把钱掏出来也没关系,反正你今天去过我座位了,一会我就跟刘老师说,刚齐上来的班费丢了,看看钱从你书包里翻出来的时候,刘老师还愿不愿意继续收留你。”
嬉皮笑脸的男生站起来,手臂搭在另外两个男生肩膀上:“走吧,不问这个穷酸了,本来欺负他就是为了出气的。”
“就郭家穷成那个狗样,他大哥没进去之前,家里也穷的吃不上肉。一会下课了,我请你们下馆子搓一顿好的。咱们啃大骨头去。”
朱见鹿闪躲不及,跟嬉皮笑脸的男生正好面对面的碰在一起。
刚刚还嬉皮笑脸不可一世的男生顿时涨红了连脸,在朱见鹿面前变成了一颗大番茄。
“朱、朱、朱。”他磕巴了半天就没叫明白朱见鹿的名字,情急之下抬手“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总算闭嘴了。
朱见鹿隐约记得这个男生,不确定的问:“一班班长?”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男生,再次红了起来,他激动的提声询问:“你知道我?很高兴认识你!”
朱见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