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之日,因姜为在民间极有声望,外面层层叠叠围着百姓,将道路都堵住了,无法通行。
谢予怀原本不想去,留云起云浮在那里应对便够了,但明枝非拉着他过去。
他们坐在马车里,看到旁边拥挤得走不动路的人,谢予怀有些意外。
“这些年来,姜为将军在民间很有声望,许多人都认为,他是被冤枉的。”
明枝撩开帘子给他看,“你看,许多百姓脸上都带着不忍和气愤之色。即使永昌帝让他恶名加身,但公道,始终存在于这世上。”
谢予怀看了半晌,低下头,苦笑一声:“若舅舅仍活在这世上,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明枝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若他知道,你帮他洗清冤屈,他当然会以你为骄傲。”
她不说,他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
他只想着为姜家平反,却从未想过,姜家人会如何看待他。
明枝确实时常让他注意到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方面。
惊堂木一拍,公审开始。
御史大人参与此次复审,先行问道:“罪人荣翰,你任刑部郎中之时,曾经手姜为谋逆一案。其中断定姜为谋逆的重要证据是北境那边交上来的书信,信中是姜为与北境奸细来往明细,当时你断定此乃姜为手书,判他谋逆一罪落实,可是如此?”
荣翰跪在地上,佝偻着背,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肌肤。他道:“确实如此。”
御史又问:“可前几日,你又向陛下呈上罪己诏,说那些书信并不是姜为的笔迹,可是如此?”
“是,我是这样说的。”荣翰赶紧加快语速,放大声音,“可是,这几日我又想了想,那些书信,应当确实是姜为所写……”
当堂翻供!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讨论声。有百姓不同意,质疑道:“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你这人嘴里有没有一句准话!”
“既然不能确定是不是,便不能定姜为将军的罪!”
“就是就是!”
这一举动,激怒了御史,他狠狠拍了拍惊堂木,又道:“罪人荣翰,究竟是与不是,从实招来!”
“我确认,那些书信,就是姜为所写!”荣翰一口咬定。
百姓怒喊:“你有什么证据!”
荣翰似是在回应他们:“证据,全都放在当时的案卷里了,御史大人可随时查看。”
御史皱着眉头:“你确定?不再改了?”
“是,我确定。”
真是无耻至极!明枝鼻子微微皱起,十分气愤地看向荣翰。
“我早料到他不会如此简单地认罪。”谢予怀道。
她眉头紧锁,恨恨地道:“这种人,只让他简简单单的死,真是便宜他了。”
谢予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发觉她好像对姜家十分地感同身受,和他一样。
似乎已经当成了自己家人一样。
御史拿起卷宗细细翻看,确实找不出什么错处,尽是书信上面的字迹与姜为本人的字迹对比。荣翰当时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相当于拿着答案写考题,用来佐证的地方皆是他造假造得好的地方。
而那几封书信,随着时间,早已变得字迹辩驳不清了。
御史叹了口气,放下卷宗,说道:“姜氏谋逆一案虽然未有改变,但你数次改变说辞,造成严重后果,该逃的刑罚仍旧逃不了。”
“是。”荣翰磕头。
原本准备好的供词,自是用不上了。御史临时又写了一篇供词,放在木盘上,让人递给荣翰画押。
玄山始终在衙役后面,听着这场审问,听见如此回答,才算是放下了心。
那篇供词放在原本的供词之上,呈给荣翰。
百姓见了这一幕,骂声四起:“把我们耍着玩呢!我不信姜为真的谋逆了,此人定是收了什么好处又改口了!”
“哎,算了,别说了。替姜将军说话,说不准官府又要把我们当反贼抓起来……”
官府正要这样做。
不满意?好办,抓几个带头的,看谁还敢胡说!
骂声渐渐平息,百姓们虽心有不忿,却不敢开口。
荣翰用手指使劲按了按红色的颜料,正要在那张供词上画押,余光却突然看见了那张衙役的脸。
他整个人瞬间懵住,慢动作一般缓缓抬头,看他的脸。
瞳孔骤缩,脑子嗡的一声。
他!是他!
就是他挟持了荣府上下,逼迫他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
荣翰突然浑身颤抖起来,脸色发白,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人。他的手颤个不停,抖成个筛子似的,供词迟迟没有画押完成。
那人脸上挂上了玩味的笑,问道:“荣大人,怎么了,不是翻供了吗?怎么不画啊?”
他竟然能混到衙门里来,就在御史眼前,都没人发现!
荣翰突然疯癫似的,将那张供词撕了,全部塞进自己的嘴里:“都是我瞎说的!哈哈哈哈——你们不要当真!姜家没有谋逆!姜为是冤枉的!”
而下面,正是那张原来的供词。
他在上面结结实实地按了个手印。
“这才是真的!姜为没有谋逆!”
众人只见他突然发起疯来,御史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只有他面前的那个人,看到了他眼中的后悔与乞求。
荣翰正比着口型,求求你,我错了,我不翻供,不要连累我的家人。
那人收起嘴角玩味的笑,转身将供词递给御史,又变成一个老实的衙役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御史皱着眉颇为气恼地看向荣翰:“好歹曾是个刑部尚书,怎么跟疯子一样?”
“你说姜为没有谋逆,又有什么证据?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同姜家串通一气?”他问道。
荣翰知道自己已再无翻盘的可能,他终于将最重要的证据说出来:“我有证据!我当然有证据!第一封书信的第二张,第六个字,大人可将它与我的笔迹对比!”
御史拿来荣翰写过的案卷,细细比对,确实这个字和荣翰的笔迹很像,而与姜为的笔迹不像。
全篇上下,只有这一个字,破绽最为明显。
荣翰将自己的底盘全盘托出,当真是再无退路,他一边笑一边哭:“当时时间紧迫,我没有时间再写了……这个字怎么都写不像。最后,没有办法,才将这一封替换了原本的证据。”
好在证据齐全,此事总算有了结论。
百姓们已经欢呼起来,都在说“老天有眼”、“公道不灭”。
“若将军仍在,又怎会让北境蛮子闯入鹭杉关内啊!将军若在天有灵,救一救大夏吧!”
玄山从公审一开始就站在此处,他听见外面的声音,瞥了眼那些百姓,面无表情,转身袖手离开。
御史看着这样的罪证,亦不免怒上心头:“罪人荣翰,你错判姜氏谋逆一案,造成数千人白白丧命,免去刑部尚书一职,择日处斩!”
荣翰瘫在地上,眼泪流了满面。
姜氏,终于在十余年后,洗清了所有的冤屈。
云起换下衣服,回到马车上,在一众百姓的欢呼声中,压低帽檐,默默地驾车驶出人群。
谢予怀看着外面京城快速掠过的风景,不知在想什么。
京城的天,很蓝。暖风拂面。
姜皇后死的那一日,也是姜为赴死的那一日,京城风雪极大,人走在路上都会进满嘴的雪沫。百姓们都说,那是因为老天都在替姜为感到冤枉。
那今日,是否因姜家人终于拿回了清白,在欢欣庆祝?
“停车。”明枝突然喊道。
马车缓缓停下,只见明枝拿出一锭银子,扔给路边乞讨的孩子。
云起有些错愕地看着那锭银子。
明枝道:“今日是个好日子。”
云起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王妃也觉得是个好日子吗?”
她点了点头:“该备些好酒好菜,回府庆祝一番。”
明枝手中拿着她最新买的大夏国史,翻到最后一页,摸着最后那行字尾。
姜氏一族,乱臣贼子,尽数伏诛。
她道:“很快,这里便会有史官来写上姜家遭受的冤屈与不公。”
听见这句话,坐在马车外面的云起,帽檐遮挡之下,流下两行清泪。
这一局,从荣翰认罪到定罪,只用了几日。
但谢予怀走到这里却用了十多年。
姜家人走到这里,用了远超生死的距离。
谢予怀轻轻笑了一声,似叹息:“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了。”
他又看向明枝,道:“你改嫁,还来得及。”
明枝合上书,露出个明艳的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咯。”
她又放大了声音,朝外面喊:“云起,去买些菜回来,晚上我给你们露一手。”
“知道啦,王妃。”云起默默抹去脸上的泪,换成一个笑容,奔着王府而去。
其实明枝并不会做饭。
这也是明枝第一次做饭。
一帮下人都不放心让她下厨,在厨房外面站了一排看着她。谢予怀倚在门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用不熟练的姿势切菜,好像下一次落到就要切到自己手上似的。
那样金贵的手,每日涂抹各种讲究的香膏,竟然今天要洗手作羹汤?
谢予怀始终觉得不太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觉得写得还行的话可以点一个作收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