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谢予怀面色未变,仿佛事不关己。
荣翰继续道:“十余年前,由臣经手查办姜为将军通敌叛国一案,那一案中的关键罪证,正是北境找到的来往信件。”
四周频频传来吸凉气的声音。
这是一桩大夏建立以来最大的案件,姜家原本是开国功臣之一,后来又出了姜为这个百年难遇的将领。可是经过这件事以后,姜皇后和姜为死去,姜家男丁全部被斩杀,剩余的人发配边疆。彻底改变了朝堂上的格局。
荣翰道:“那些来往信件,颇有疑点。当时臣未多想,便定了姜家的罪。可后来细细想来,信件似是伪造,可已无力回天!”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没有一个人说话,声音丝毫不可闻。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永昌帝眉头紧锁,咬紧牙关,胸膛急速起伏,狠狠盯着荣翰。若目光可以伤人,恐怕早就将荣翰盯出一个窟窿。
荣翰选在这个时间,这么多人面前,就是要让真相公之于众,让他下不来台!
在沉默的忐忑中,所有人都在等着永昌帝发话。
可永昌帝似是气急了,始终没有回答。
玄山淡淡地瞥了永昌帝一眼,声音平缓,提醒道:“陛下,臣以为,应立刻将荣翰羁押候审。”
“就按首辅说的办。”永昌帝咬牙切齿道。
“好啊,好你个荣翰!”
永昌帝怒气冲冠,从荣翰身侧走了出去,脚步踉跄。
荣翰瞬间浑身脱力,瘫在地上,几个人上来将荣翰拖走,他的双腿在地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只剩罪诏书留在原地。
玄山捡起那卷罪诏书,放在袖中,随永昌帝身后走了。
谢庭越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那双鹰一般尖锐的眼睛,扫到谢予怀的身上,审视地看向他。
谢庭越不可置信:“这桩事,是皇兄的手笔?皇兄怎么做到的?真是……小瞧了你。”
谢予怀也看向他,脸上笑意淡淡,如清风明月,道:“十四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只会赏花作画的废物,又哪有这样的手段。只是公道自在人心罢了。”
如此气定神闲,真是令人生厌!
“皇兄一贯如此惺惺作态吗?”
明枝说道:“十四殿下倒是一贯如此目无尊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谢庭越双眼眯起,道:“我倒想看看皇兄还有什么样的后招。”
姜家已无男丁,纵使为姜家正名,谢予怀仍难以从姜家身上榨取什么好处。
只是经过这一事,才看出他的实力,竟然能让荣翰出来主动认罪。
他的好皇兄啊,手伸得真长,隐藏得好深!
只是势力再大又如何,永昌帝只会更厌恶他,这皇位除了病恹恹的太子和他谢庭越,别人断断轮不到,更别提谢予怀了!
回去的路上,永昌帝召玄山共同在马车上商议此事。
永昌帝气得胸口憋闷,上不来气,脸色铁青。
玄山劝慰道:“陛下,万万注意龙体。”
永昌帝摆了摆手,道:“此事,是不是十一的手笔?”
玄山道:“现在断定,还为时尚早。”
永昌帝冷哼一声:“哼,除了他,还有谁?那些和荣翰不对付的大臣?他们能斗得过他?”
“荣翰竟然主动认罪,怕是被捏到了什么更大的把柄。其他人,确实无法撼动他。即便要整治他,大可挑些别的理由,这次却挑了姜家旧案……”玄山欲言又止。
话虽未说完,两个人都已明白,这件事的最终目的,确实极有可能冲着姜家而来。
姜家又和谢予怀脱不了干系。
永昌帝仔细盘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左右姜家已无男丁,翻不起浪,即便替姜家翻盘,又能如何。当初,他谋划这一件事,也不过是为了收回姜家的兵权,交给更听话的人而已。
只是可惜,又要替那个该死的姜为洗清冤屈,留下美名。
当初姜为为了他妹妹,对他这个皇帝都敢语气之中多有冒犯,永昌帝十分记恨,将他碎尸万段,下葬时都拼不出一个人形。一想到姜为不能留下千古骂名,便觉得遗憾至极。
永昌帝深吸一口气:“回去之后,你替朕打点好。让荣翰揽下所有罪,除了认罪之外,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更不要将朕牵连进去。这样,朕兴许还能留他全家一命。”
玄山拱手:“是,陛下。”
永昌帝摩挲着手中的瓷杯,双眼微眯:“十一……若此事真是十一做的,即便他是朕的骨血,朕也留他不得了。”
“十一殿下,是姜家的后代……”玄山顿了顿,又道,“祖上都是人杰,他又能差到哪里去?”
姜家,终于还是剩了这一个男丁啊。
另一边,明枝和谢予怀正坐在马车里,外面坐着这两天没怎么露面的云起,正在赶着马车,充当车夫。
“是你的手笔?”明枝看向谢予怀。
谢予怀微微笑了笑,问道:“为何这样说?”
既没承认,又没否认。
明枝也笑了笑:“我好像很久都没看见云起了。”
谢予怀毫不意外。明枝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当初她能凭借蛛丝马迹将杨婆赶走,替他消除一个隐患,现在就能凭借云起的出现,来推测这件事背后的操纵之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而这个真相,已经晚了十多年了。
当初舅舅赴死的时候,还曾托人带话给永昌帝,要他善待皇后和皇子。他怀着牺牲自己、保护家人的想法去认罪,可是永昌帝依然没有放过姜家。
母后自缢之前,只怕心中充满了对身边这个男人的绝望吧。
心灰意冷到无法再在这个世上多存活一息,宁愿抛下年幼的儿子。
明枝当然能想象他的痛苦,若换做她,只怕下手会比他更快更狠:“可是,皇帝不会放过你。你要小心,他再对荣翰做手脚。”
“我知道。”他道。
“令我意外的是,你竟然到了今天才对他下手。”
“你不知道吗?”他问,“原本我为他做了另外一个局。自从你要嫁给我那日起,就注定我要推盘重来。”
他从暗地里,转为明面上。
但这样,也会给他身边的人带来更多危险。
明枝执意要嫁他,但她和明家都会承受更大的风险。
谢予怀低沉笑了几声:“你不会因为我真是一个没有脑子空有皮囊的废物,才嫁给我的吧。”
明枝却没回答他,而是试探问道:“那……你也想要那个位置吗?”
听见这话,他笑得更开心了,引诱着反问道:“你不想做皇后么?”
皇后,那是人间最高贵的女人。
但那又有什么稀奇,人间的女人,手里握不到权柄。而她在仙界,却早已掌管着一座仙山,座下万千生灵。
她果断答道:“我不想。”
谢予怀稍显意外。
她又道:“你也没有做皇帝的命,别折腾了。”
谢予怀更意外了。
她说话毫无顾忌:“皇帝活不久了,但他已选好接班人。他不会选你。”
他们就这样妄议圣上,若叫其他人听见了,是掉头的死罪。
“我不会让他那样容易死去。”他声音冰冷,像蕴了几年的寒冰。
永昌帝爱将其他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也会让永昌帝知道,被自己最爱的人一步步推向死亡,是什么滋味。
弑兄弑父的刀,迟早有一天会砍回他自己的身上。
这大夏国,表面瞧着光鲜亮丽,内里早已被蛀虫腐蚀殆尽。只有改朝换代,才能让江山焕然一新,而谁来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所谓。
荣翰已被审讯了好几日,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坐在暗无天日的大牢内,入口的是馊冷的饭菜。昔日仇敌借机对他痛下死手,让他吃尽苦头,执掌刑部多年,没想到最后死前自己还领略了一遍刑部所有的酷刑。
即便如此,他仍旧咬定是他一人的过错,导致错判了姜家。
每当动摇时,他都会想到那个劫持了他全家性命的人,明晃晃的刀刃放在他长子的脖子上,逼他去文武百官面前认罪,否则便会屠戮他全家上下百口。
荣翰无奈,只得按照那个人所说的做。
只要他熬过明日的公审,便能保全家性命无虞。
浑浑噩噩中,只听有脚步声响起,离他越来越近。
鲜血糊脸,视线不清,他看见对面的人穿着一身红色官服,左眼缚白绫。
“大、大人……”他虚弱道。
玄山低头望着他,不带任何表情,像看着一只蝼蚁。
“我来此,是陛下的意思。”
“第一,你决不可将陛下牵扯到这件事中。”
“我、我明白……”荣翰点头,他怎么敢将陛下牵扯到这件事里。做了这么多年官,不用玄山说,他也明白。
“第二,陛下仍然不想姜家一案翻盘。明日公审,你还有反悔的机会。若你翻供,我会保住你全家的性命,也会在你死后为你搏一个美名。”
荣翰手紧紧扒着铁栏,像一条快渴死的鱼一样向外探,脸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子:“圣上和大人能保住我全家的性命吗?真的能保住吗?”
玄山淡淡道:“若圣上都保不住,这大夏,岂不是反了天了。”
荣翰犹豫不决。
玄山作势要离开:“你若不同意,就算了。”
荣翰怕他反悔,连忙大声喊道:“好!我信圣上和大人!我明天会翻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