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怀转头看向明枝,表情有淡淡的疑惑:“怎么了?”
他端正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外袍,像天上不染凡尘的神仙。
明枝的笑胶着在脸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有许多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谢允澈手中拿着美味的海棠春卷,略微察觉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刚将春卷塞到嘴里,只听那位极美的皇嫂震聩人心的发问:“怎么是海棠春卷?我跟你说,我最讨厌海棠了!看见就烦!快快拿走!”
谢允澈霎时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纠结自己要不要吐出来。春卷是好吃,可能给他吃春卷的皇嫂更重要。
谢予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中带上了些许笑意:“是因为她?”
谢允澈的脸上满脸问号。大人说话,小孩确实听不懂。
明枝气鼓鼓地不说话。
她又不能问他,你和你原来皇后怎么回事。这人没了记忆,只剩她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钟如棠还好,可那皇后却是明媒正娶过的。他娶了皇后,她又算怎么回事!
“除了她,谁知道还有几个!”她气鼓鼓地道,“你自己都不记得!”
有了皇后,不还得有嫔妃,不还得有几个没位份的?
谢予怀真是有福气!
她想都不敢想!
谢予怀眼含笑意,啼笑皆非:“你也不差。当街引得世家公子们纵马追逐,路人侧目,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明枝道:“那能一样吗!”
“别气了。不喜欢吃这个,我叫下人换别的就是。”盘子还没在桌子上放热乎,就被他端起来,“不喜欢海棠,回头我命人将府内的海棠树都砍了。”
她闷闷地道:“海棠树是无辜的。不能虐待植物。”
“那怎么做,能让你不介意?”他问。
明枝狠狠瞪了他一眼,美人嗔怒,依然十分风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眼,倒叫谢予怀心中产生了些奇怪的感觉,像是他手上快长好的伤口,又痛又痒,他忙按捺下去。
钟如棠的存在,竟然让她这样厌恶么?
总觉得她情绪的由来不止如此。
在这之前,她做什么来着?
对,谢允澈在给她背大夏史,第一位便是那位高祖。
越想越觉得没有头绪。
直到到了皇陵,明枝依然心里十分不畅快。
虽然他娶过皇后,但是眼前这个谢予怀又不知道那些事,不该为此受到牵连。
但,他们是同一个人,都是他做出来的事,不找他又该找谁去!
两边想法,一会儿这边占了上风,一会儿另一边又占了上风。
直到随着宗亲的队伍进入皇陵,明枝才小声地给出结论:“你给我听好,从前的事,我暂且不追究。但是以后,你不许纳妾,不许和别的女人有染。要不然,本王妃的脸往哪搁!”
谢予怀压着抽动的嘴角,脸上一阵春风,像块温润的白玉:“我没有纳妾的想法。”
一个明枝都令他感觉如此棘手,若是两个明枝,简直无法想象。
明枝哼了一声:“最起码,在我死之前,不能纳妾!”
他忍不住笑了笑,她死之后,他都是个老头子了,恐怕无福消受。
他低声道:“王妃好霸道。”
她的声调瞬间扬了起来:“嗯?你果然还是不满,还是有这个想法,是不是?”
“没有没有。”谢予怀矢口否认,仿佛又觉得不够,添了一句,“真的没有。”
明家的女儿,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十分骄傲又霸道。
尽管他们在小声交谈,可此时的氛围正严肃无比。明枝和谢予怀一同进入皇陵的大门,便见眼前的大夏皇陵依山而建,气势雄伟,十余座陵墓排在山脚,是历代帝后及妃嫔的埋骨之地。
高祖墓处在最中心的位置。听闻他曾经要求死后一切从简,他的侄子文帝却没有听从他的话,反而在这处风水极佳之地建造了皇陵。
一片肃穆之中,大夏最核心的宗亲及官员,正站在高祖墓前,明枝和谢予怀也不再说话。
墓前那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刻了他的生平。从他如何起兵,到怎样建立大夏,到劳累过度致死,短短的一生,却做了许多别人几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不可否认,他确实让百姓过上了几年平稳安定的生活,那几年流民锐减,社会平定。
但如今的大夏,依然走上了末路。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提到高祖,虽然嘴上不说,但众人心中免不了联想起十一皇子谢予怀。虽然早些年称他为高祖转世,现在却成长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永昌帝站在最前方,玄山站在他的身侧,正如他的臂膀。
礼官开始大声诵读祭拜祖先的颂词,然后又开始念希望祖先保佑大夏永昌诸如此类的词,这些词礼官不吃不睡憋了好几天,才写出这样优美的一篇。
但是众人只听得昏昏欲睡,优美的辞藻从耳边飞过,未曾入耳。
光是这篇颂词,就念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
接下来,永昌帝开始点香,祭拜。
然而,就在永昌帝拜完的那一瞬,他手里的香,却突然灭了。
不祥之兆。
祖先在惩罚告诫他。
当场的众人呼吸皆停了一瞬,玄山官袍里的手指微动,那根香又冒了几点火星,渐渐地燃烧起来,就像从来没有灭过一样,让看见的人无不以为自己眼花。
永昌帝嘴角向下沉了沉,不动声色,将这套礼仪按数做完。
接下来,便是皇子依次祭拜。明枝看着谢予怀朝着他自己的陵墓祭拜,感觉到一种命运弄人之感,又有些悟到了天道让他历这场劫的意义。
天道是故意让他看着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国家渐渐灭亡。
他上一世得到什么,这一世就会失去什么。得失与否,并非全在于自己掌控,只能去接受。
就像他曾是天之骄子,万众敬仰,如今也只能做一个不受待见的冷宫皇子。他无法左右永昌帝对他的看法,永昌帝有多喜欢谢庭越,就有多厌恶他,他只能接受。
天道有情,也无情。
永昌帝手中香灭,这让玄山立在一旁时,不断用眼神扫视场中众人,看是否有人在捣鬼。
他看见明枝,心中顿时又涌上一阵不祥之感。
每次见到她,他都会有下意识的防备和警惕,这女子身上定有古怪,只不过他现在还没看出来。
她看向谢予怀的眼神,里面饱含复杂的情绪,像是独立于众生超脱一切的了然,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这让玄山感觉,她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谢予怀向来不足为惧,即使娶了明枝,他也并没有放在眼里。可这几次看见明枝,却让玄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低估他了?
明枝察觉到玄山的视线,也转眼看向他,怯怯点了点头。
她眼中的那股了然消匿无踪,此刻剩下的,正和京城中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安分无趣。
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玄山想。
这样一场繁琐冗长的祭祀,持续了足足几个时辰,累得明枝的腿脚都酸了。
皇帝身边的太监尖声道:“摆驾回宫——”
终于结束了,她深呼一口气。
就在这时,却突然有人走到了永昌帝面前,那人一身官服,年纪不小,“嘭”地一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从怀中拿出一幅卷轴,双手捧着它,递交到永昌帝的面前。
永昌帝看着此人,老练沉稳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慌乱。
他看着那人张口,却无法阻止。
“陛下,臣有罪!”
“多年以来,臣夜不能寐,纡郁难释,日夜思索自己所犯错事,唯恐事发牵连罪臣家人。思索再三,修罪诏书一封,在高祖的见证下,请陛下治罪!”
他满眼痛色,却十分坚决。
此人正是刑部尚书荣翰。
在场所有人都震惊无比。荣翰身居高位多年,官当得稳稳当当,即使被别人弹劾过几次,却都平安无事,反而弹劾他的人都被投入大牢。
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照这样下去当致仕后安享晚年,如今又怎么出来自讨死路了?
有谁的官当得干干净净的?真是脑子不好使了?
与他站在一条线上的大臣都慌了,生怕自己的短处被他供出来。
比他们更慌的却是永昌帝。因为永昌帝再清楚不过,曾经他让荣翰替他办过一件什么事。正是因为办了这件事,荣翰被升为尚书。这么多年来,即使犯过什么忌讳,也都被永昌帝保了下来。
永昌帝额角一蹦一蹦地疼得厉害,他看着荣翰,眼中怒火快要按捺不住。
□□翰只是低着头,不敢看皇帝,怕得浑身颤抖。
谢予怀表情淡然,一身白衣,让人想起覆着雪的寒松。他微微垂眸,很好地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他似乎对那些毫不关心,只小声对明枝道:“只怕要你再坚持站上片刻了。”
明枝道:“有热闹看,站一站也无妨。”
离荣翰最近的大臣问道:“荣大人,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荣翰的声音颤抖:“姜为将军一案!”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永昌帝面色难看,玄山神情凝重,谢庭越脸色不虞。
所有人都看向谢予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