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绾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正亲热的二人,眼熟的淡蓝色衣衫和墨绿色衣衫。待这二人瞧过来,正是谢予怀和明枝。
她看向一旁的钟如棠,钟如棠脸上已褪去血色,眼圈发红,眼泪要落不落地挂在睫毛上。
越来越多的人被声音吸引过来。
钟如棠心如死灰,以袖掩面,转身离去。沈绾叹了口气,又追了上去。
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束缚着谢予怀的绳子便松了,那阵草木香也离他远去,生平第一次事情在他手中失去掌控。
再回头看身上,哪里有绳子?
还未来得及深思,便听谢庭越在那里阴阳怪气:“十一皇兄温香软玉在怀,好生快活。”
太子也无奈道:“十一弟,你若不喜欢父皇赐下的婚事,直接与他说便是。何必搞得这样难看。”
谢予怀一张脸紧绷着,有口难言。
“男人嘛,都懂。又何必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就开始急不可耐。”谢庭越看向四周,挥了挥手,“都散了。”
谢庭越的母亲是正得宠的贵妃,陛下相当宠爱他这个儿子,是以颇受拥戴。因此,他现在放话,众人便不好意思再停留在此。
一旁的明枝,发丝微微凌乱,无辜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切与她无关,殊不知她才是始作俑者。
她乖巧地行了一礼,小声道:“小女先告退了。”
眼睛里却不可避免的透出些许得意。
这桩事,用不了多久便会传遍京城。
昏暗的室内,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带来微光。
云起一进门,便立刻跪了下去。
“属下该死。”
也许只是很短的一瞬,也许是颇为漫长的时间,在煎熬的等待中,云起看见谢予怀点了一盏灯。
烛火微微亮起,在黑暗中骤然点亮,有些刺眼。
“不是你的错。”谢予怀沉声道。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神色莫测地瞧着眼前的棋盘。那棋盘上黑白二字战况胶着,他默然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将那盘面上的棋子全都拂了下去。
推盘重来。正如现在的形势。
原本是筹谋了十多年的一场棋局,如今横生枝节,打乱了所有部署。而原本隐在暗处的他,却因为今日的事情,瞬间来到了明面上。京城的诡谲风云,从今日开始,便要彻底颠覆了。
明日圣上定会召他入宫。
他想不通。明枝此人,究竟为的是什么?明家如今明哲保身才是正道,掺和进任何一方的势力,都可能会粉身碎骨。为名利,说不通。为情爱,更说不通。
“云起。”他抬眸,冷淡的目光看向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种绳子缠在人身上,无法用刀割开。绳子解开以后,消失无踪。”
“还有这种绳子?”云起大惊,但他又道,“听起来鬼鬼叨叨的,像玄山那厮会搞的玩意儿。”
也对,若不是绳子有蹊跷,殿下又怎会折在这种雕虫小技上?
云起又摇头:“不过,明家不可能和玄山合作。玄山自己想要中山侯的势力还来不及呢,怎会将它送到殿下眼前?”
“只怕明天要有一场恶仗要打。哎。”云起犯愁起来,在心里嘀咕,殿下随便娶个不喜欢的女人便罢了,若要娶明家小姐,还会带来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如他所料那般,第二日一早,皇宫里来人,宣谢予怀入宫觐见。
天气阴沉沉的,雨将落不落。
长长的宫道上,刘公公语重心长道:“十一殿下,这回陛下是真的生气了,咱家劝也劝不住。”
“不过,殿下也别害怕,您也是陛下的孩子,好好同陛下服个软,他不能将您怎么样。”
恰好走到乾清宫门前。谢予怀进去之前,对刘公公低声道了句:“多谢公公。”
刘公公连忙道:“殿下真是折煞了奴家。”
谢予怀刚进去,便看见地上一只碎瓷杯,摔得四分五裂,满地都是尖锐的碎渣。
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何等愤怒。
他规规矩矩的行礼,看不清面前之人的神色:“给父皇请安。”
“看看你干的好事!”永昌帝饱含怒气的声音传来。
谢予怀低头沉默。碎瓷隔着布料硌在膝上,全身的力量都支撑在那一点,他已经能感觉到碎瓷片扎破布料,刺进了他的血肉。
“你喜欢明以骞的女儿?”永昌帝顿了顿,又道,“抬起头来回话!”
坐在上位的帝王,眉眼之中其实与谢予怀有一点相似。谢予怀生得更清润温雅,永昌帝的眼角则偏下垂,眉毛的走势偏上,看起来就多了几分凶霸之气。
他微眯着眼,怀疑地盯着谢予怀,似乎任何谎言任何秘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谢予怀咬了咬牙,道:“是。”
事情发展至此,若说不是,永昌帝不可能信,反而会让他更愤怒。他一贯强硬,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
谢予怀在明枝身上吃的亏,只能咬咬牙咽下去了。
永昌帝快步走到谢予怀身前,质问他:“朕安排的婚事,你便如此抗拒?你不满意这桩婚事,大可直接来与朕说。现在闹成这样,怎么对钟家交代?”
“都是儿臣的错。”谢予怀垂下眼睛,“是儿臣一时糊涂,情不可控……”
未等谢予怀说完,他的心窝便被永昌帝狠狠一脚踢中。胸膛的钝痛让他差点无法开口说话。
谢予怀毫不怀疑,若是换一个身子更虚弱的人,这一脚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说不准,他就是想要他的命。他自嘲的想。
永昌帝怒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最好收一收你那些小心思。”
永昌帝只会以为他要笼络中山侯,在这混乱的局势中占有一席之地。帝王最是薄情,对不喜爱的儿子更是如此,总是以最坏的出发点来揣测。
若谢予怀真像永昌帝期望的那样做,只怕尸首都腐烂成白骨了。
说来可笑,他不知道永昌帝如此厌恶他,究竟是因为他的母亲,还是因为他生来便带着高祖的影子,抑或二者皆是。在永昌帝的眼里,他就是一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
永昌帝挥袖,指向门外:“去外面跪着反省,莫要在这里脏了朕的眼。”
“是。”谢予怀听话起身,默默走到门外不远处,正对着永昌帝,这样皇帝一抬头,便能看见他跪着赎罪的模样。
见谢予怀并不辩驳,更不反抗,反而一副“窝囊”的模样,永昌帝的怒火反倒平息了些,又拿出奏折开始批阅。
宫外人来人往,期间首辅玄山还来了一趟,只是默默地瞥了谢予怀几眼,就当没看见。
谢予怀是众多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每个人心知肚明。但他出生之时,却被寄予厚望。
传闻,在前皇后生下谢予怀的那一刻,天上有玄鸟在宫室上齐齐盘桓,又有红色天光于天际闪烁,都道是祥瑞之兆,大夏即将迎来一个极有魄力的君王,破碎的河山会被收复,此刻正是黎明前夜。
待到谢予怀长到几岁,样貌除了与永昌帝相似,竟与百年前的高祖相更为相似。不知情的人见了,以为二者是同一人都不为过。
百年前,高祖力挽狂澜建立大夏,现有十一皇子携吉兆而生。大夏人都认为是高祖显灵,保佑这个王朝。永昌帝甚至听朝臣的进言,将高祖的名讳“予怀”二字赐予十一皇子。
曾经,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直到后来,前皇后姜氏被打入冷宫,自缢而亡,姜氏一族触犯律法,流放边疆,谢予怀天赋磨灭,日渐平庸,从王朝的黎明变成一颗弃子。永昌帝越来越厌恶他,于是那些出生时的吉兆,都变成众人的笑柄。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细雨,这雨来得急,没多久就聚拢了大片的乌云,瓢泼大雨落下,闪电划破天际,雷声震耳欲聋。
谢予怀木然地跪在雨中,雨水浇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索性闭起来。膝盖处流出的那点殷红,很快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刘公公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撑着一把伞过去了。
“十一殿下,老奴为您撑伞。”
雨伞打在纸面上,噼里啪啦。
谢予怀睁开眼,侧头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刘公公又趁机从袖子内拿出一个小软垫,想让他放在膝下。
“不必。多谢公公。”谢予怀又问道,“听闻最近父皇身体不好?”
“是。”刘公公收回软垫,叹了口气,“最近首辅大人进贡的那批长生丹,陛下吃着没有以前效用大了。”
“父皇罚我,若我偷懒,惹得他龙体欠佳,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刘公公身体一震:“殿下说的是。那老奴先退下了。”
他撑着伞,走到一旁屋檐下,又回望一眼,走远了。
淋雨的时光格外难熬,似乎过了很久,足有一二个时辰,大雨渐渐停下。乾清宫内这才出来一个内侍,手里拿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内侍打开圣旨,宣读完毕,对谢予怀笑笑说:“恭喜十一殿下,哦不,如今应该称宁王殿下,陛下亲自赐婚,殿下可得收拾一下,去明家了。”
谢予怀唇色苍白,脸颊微红,被雨淋出了些许病气。他的膝盖以下几乎快要没有直觉了,左手支着地面,才慢慢站起来。
此刻的明府,倒也有个人在跪着。
明枝跪得不大板正,东张西望,在衣衫的遮掩下,甚至屁股已经挨到了后脚跟上。
她跪得煎熬,里面的明父明母更是煎熬。
明夫人正在劝说:“你也别太生气,刚才枝儿都说了,她是真心喜欢十一殿下,十一殿下也是真心喜欢她,两情相悦,早晚的事。”
“早晚的事,她也得和我们说啊!”明以骞无奈,“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可不和钟家结下梁子了。这倒不要紧,就怕坏了枝儿的名声。平日爱胡闹便罢了,婚事这么大的事,也是能胡闹的吗?”
明夫人突然直起腰板,瞪了一眼:“她是我们明家的女儿,我看谁敢说什么?谁敢说,我就找谁算账!”
明以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如今要愁的可太多了。
谢予怀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人品自然不用说,是个端正的好孩子。只是如今在一众皇子中显得太过平庸,不过嘛……平庸不算坏事,配上明枝这张牙舞爪的性子,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但是,这事怎么瞧着就这么不对劲呢?
明夫人又提醒道:“让枝儿跪一会儿意思意思就行了,她那皮肤娇嫩的,再跪下去只怕皮肉要青紫。”
“我才刚刚让她跪下!”明以骞突然噎住,“算了,就再跪一小会儿,让她长长记性。”
殊不知,桐语递来的软垫早已被明枝偷偷放在膝下了。
明枝依然在盘算自己的筹划。她来凡间之前,早已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命格,原本明家无后,算是她作弊,硬生生造出了一个明枝,所以这个明枝是个短命鬼。
谢予怀的命格,她大抵能猜出来。他在成为战神之前,正是大夏的开国国君,那一世他得到过什么,这一世便得不到什么,同时,他没得到过什么,这一世就会得到什么。他正是为此去凡间历劫,这样,他的神格才算圆满。
所以,这一世他大抵是会长命百岁。
但不得江山。
也不得情爱。
知道这些以后,对她的筹划助力极大。
正在她打算盘时,只听外面一道尖锐的声音。
“——宁王殿下驾到。”
谢予怀跟着内侍迈入明府,只默然扫了一眼跪着的明枝,便进入正堂。
内侍开始宣读圣旨,这道赐婚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永昌帝定下的婚期。
明以骞惊讶道:“下月便要成亲?这也太快了!”
内侍笑眯眯合上圣旨,道:“陛下对这桩婚事极其重视,自是希望越快定下来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先婚后爱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