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资料室内,中也一边举起手机打光,一边顺着从低到高的编号在书架上找寻自己需要的档案。
目光无意瞥见数月前六号地下赌场的大扫除记录，他随手抽出那本文件夹翻了翻，将记录在案的细节与记忆一一对应,再把文件夹放回去。
他向右走出两格半的书架宽度，取出另一本更厚更重的文件。
然后便从文件与文件空出的缝隙间，看见了站在书架另一侧的少年的脸。
苍白的皮肤，墨黑的碎发,幽深的黑眸含混着震惊和犹豫,一眨不眨地盯住与他相隔一座书架距离的自己。
活像恐怖片里惯用的唬人运镜。
怪恐怖的。
“……”
饶是中原中也，都被这张锁在狭窄缝隙里的脸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芥川？”
芥川龙之介后退半步,总算舍得从漆黑的文件夹和羽色的阴影里露出一张秀气的全脸。他微微低头，恭敬地喊一声“中原先生”，然后便把虚握成拳的右手放在唇边,一阵阵地咳嗽。
芥川是太宰从贫民窟捡回来的孩子。至于个中缘由,中也没有多问,也并不关心。
总之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行走在港黑大厦的太宰治的身边便已经多出了这么一个黑漆漆的小跟班。
他和芥川不熟,毕竟那是太宰负责栽培的新人，和他没有多余的话好说。芥川每次主动来办公室找他,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替太宰治跑腿。
一回生二回熟，跑得多了，中也便也拾起自己作为前辈的自觉,甚至还在某年圣诞给这位病恹恹的后辈送过保健品。
尽管当事人在收到礼物后，本就阴沉的脸更深了半个色度。他态度恭敬，语气却固执：“感谢中原先生关心，但您多虑了，我身体很好。”
这会儿，看着面前瘦弱不改的年轻后辈，中也叹口气：“我说你啊，总这么咳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赶紧找个医生看看吧。”
芥川一如既往端起固执到近乎偏执的态度：“我没事。”
中也正想说些什么，一道女人的声音便在档案室门口响起：“芥川前辈，你在里面吗？”
还真是岁月不饶人。
芥川加入港黑仿佛只是昨天的记忆，却不曾想，那个跟在太宰治背后的小小少年也有了被人以前辈相称的地位和资历。
芥川还没说话，那人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前辈，我今天做了双人份的便当，一起吃吧。”
中也看着跟前恨不得把两个便当盒举过头顶的金发姑娘，想笑，却忍住了。
芥川咳嗽两声，这回并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樋口。”
“……”
金发姑娘这才注意到身旁还有第三者存在。她转过眼，发现所谓的第三者竟是干部级别的中原中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向他毕恭毕敬地行礼：“中原先生！”
听见“樋口”这个姓氏，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觉得面熟的中也总算反应了过来。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姑娘的名字叫樋口一叶。和芥川一样，是太宰治部门的手下。
至于中也为什么知道，这就得归功于他的部下了。
某天，他领着几个部下往一楼去的时候，在电梯里偶遇了提前在三楼下的樋口一叶。
众所周知，在中原中也的部门无法探测到任何雌性气息，就连蹲在他们车底下的野猫都是公的。
无处排遣寂寞的大老爷们儿群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总归带点儿颜色。
这也是为什么组织里为数不多的女性成员都在抱怨“中原先生带出的手下都特别色”。
中也的心底也是有苦说不出。
“那是太宰先生的手下，叫樋口一叶。”某部下老神在在地说，“屁股很翘。”
……
…………
中也迅速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逐出脑海。
他不动声色地冲樋口轻点下头以示回应。
这会儿，急促的嗡鸣声在寂静的空间骤然响起。声源来自芥川的风衣口袋。
芥川看一眼来电显示，而后接起电话：“喂？太宰先生。”
“……”
“我正在档案室……是，已经找到了，现在给您送来吗？……太宰先生，您确定要在中午喝酒？……好的，我立刻出发去便利店……请稍等一刻钟，我马上就到。”
待芥川挂断电话，樋口犹犹豫豫地问：“前辈，你自己不吃饭了吗？”
“不了，太宰先生有要事找我。”
一板一眼地说完这句话，芥川咳嗽两声。刚一转身，肩膀却被中也摁住。
中也：“手机给我。”
“……？”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在绝对的等级制度面前，芥川向来是个听话的乖宝宝。
中也从通话记录里翻出太宰治的号码拨过去：“我说你啊，能不能别老把徒弟当跑腿使，这么屁大点事都要使唤人家做？”
“我为任务忙了一整宿，通宵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合眼，你怎么就不体谅体谅我？”
听起来还挺委屈。
“那我建议你再多熬几个通宵，说不定哪天就能过劳猝死了，省得天天绞尽脑汁想法子自杀。”
说完这句，中也干脆利落地收线，把手机塞回芥川的口袋，捏住少年的后领子把人往外边儿推。
芥川茫然：“中原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吃饭啊。”中也回望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樋口，理所当然道，“不是有人帮你带饭了吗？”
“……”
芥川挡开他的手，后退半步，抬起一张苍白却严肃的脸，义正言辞道：“太宰先生需要我，我必须现在过去。”
中也：“……”
中也有点儿无语。
太宰治究竟给这小伙子灌了什么迷魂药？
电梯门在眼前应声而开，中也先把芥川推进去，又用身体挡住按键的位置，替另外两人摁下自己要去的楼层。
“别管了。”
中也白眼一翻，慢悠悠地说：“饿死他算我的。”
*
拿着加热过的便当盒走出茶水间，中也一边垂眼摁手机，一边往休息室靠窗的位置走。
他才离开十分钟不到，这会儿，原本隔着张长桌相对而坐的年轻男女已经坐到了一边去。
从中也的视角看过去，这两人右肩挨着左肩，像是恨不得把头都贴到一块儿去。
“……”
这什么情况？
黑手党还玩儿办公室恋情，好像不合适吧？
中也本不想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眼看樋口夹起块儿鱼片就要往芥川嘴里送，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清清嗓子，走上前。
“你们，稍微注意点场合啊。”
他们齐刷刷地回头，见中也神色复杂地皱着眉，竟不约而同地身体一顿。
而后，芥川像是被武林高手点通了穴位，跳下高脚凳并站直身体，迅速与樋口拉开距离。
“中原先生，不是……”
话没说完，芥川又一阵阵地咳嗽起来，迎住光的面容苍白得像是从新买的手账册上撕下来的纸。
中也把手放在少年的肩头，把他整个人摁回座位上。
“行了，我懒得管你们这些小朋友谈情说爱。”
“……”
樋口登时红透了脸。
她扯住自己的衣袖支支吾吾半天，硬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中也在他们对面坐下，把便当盒往桌上一放。边上摆个手机，手机上再叠个烟盒。
见两人迟迟没有动作，他勾住在便当盒开口的手指一顿：“愣着干什么？继续吃啊。”
“中原先生。”
芥川一本正经道：“您误会了，在下和樋口只是普通前后辈而已，并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关系。”
中也茫然：“我想象的是什么关系？”
“……”
芥川噎住。
樋口红着脸，还是不说话。
中也看看芥川，又看看她，半晌，恍然大悟似的一点头，又叹口气。
他伸出根食指，用指尖敲敲桌面，叹道：“芥川，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
虽然完全没明白干部在说什么，芥川仍乖顺应道：“……是。”
“你天天跟着太宰治那家伙，被带坏也是难免的。”顿了顿，中也继续道，“你得对他取精华去糟粕，别什么都无脑跟着学。比如这方面，那家伙就是个极其不靠谱的反面教材。”
芥川茫然：“这方面？”
中也决定点到即止。
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了，自打恋爱后，自己像是变了个人。
说得好听点儿，叫人情味十足。
说的难听点儿……
娘们儿唧唧的。
好在他的苦口婆心也不算白费力气，虽然芥川仍不开窍，心思更细的樋口总归是参透了其中的七八分深意。
她正起身子，挺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做了让人误会的事情，怪不得芥川前辈。”
说完，她把高脚椅向芥川的方向转去九十度，头也深深地垂下去：“前辈，非常抱歉，请原谅我！”
“……”
这莫名昭和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太宰治带的这批孩子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年轻人谈个恋爱怎么了？
他像是会闲到去抓未成年办公室恋情的恶上司吗？
难道他们还怕自己跑去跟太宰告状不成？
中也认真寻思了半天。
好比他那些足以拼凑成一部《当代恶臭直男图鉴》的部下们，做梦都在想怎么泡组织里的美女，只恨不能把眼球挖出来黏在她们身上，哪有为了避嫌不敢承认的道理。
看着卑微到尘埃里的樋口一叶，中也没来由地想起那些个曾以“太宰治女友”自居，最后却哭得凄惨无比的姑娘们。
太宰治本人却比谁都茫然：“恋爱？不可能，我没空的。”
最后，中也决定把根本原因归结于：部门文化不同。
当然，思想教育并不是他的专长。
他的主职是港黑干部，正在朝料理人的方向努力，暂没有研究未成年教育心理学的打算。
“别那么怕我，我不吃人，得吃饭。”
说完，中也勾回自己的便当盒，打开。
“咳。”
樋口一叶被呛到的声音。
她把咳嗽的余韵憋闷在胸腔，捂住嘴唇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犹豫道：“中原先生，您准备的便当一直都这么……可爱吗？”
中也：“……”
他前一夜回得很晚，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的光景。便没仔细收拾家里，进浴室冲了个澡就匆匆上床睡了。
今早出门前，他被女朋友用一个淡粉色的小布包猝不及防地塞了满怀。
“中午找个微波炉热热再吃。”和他面对面站在玄关里，绫子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太擅长做便当，记得第一时间给我反馈，我会慢慢改进的。”
这会儿。
中也定定地盯住手里的便当盒。
盒子在四分之一处设计了隔断。较小的分格里，芥末章鱼和凉拌海草被切成小片的生菜叶子隔开。
而在较大的分格里，放了三只圆滚滚的包陷饭团儿。其中一只用细长的海苔在表面裹住一块蒲烧鳗鱼，另两只的表面用黑芝麻点成眼睛，虾胡须弯成嘴巴，毛茸茸的肉松则是盖住半张笑脸的刘海。
水煮基围虾和对折的生菜叶堵住多余的空间，表面再撒上一圈用小模具切成樱花形状的芒果块儿。
一眼望去，都是清新明快的色彩。
在人心底撩起毛茸茸的雀跃。
跟幼稚园小孩儿随手涂的蜡笔画似的。
樋口一叶毕竟还是个年轻小女孩，这当儿，她目不转睛地盯住中也的便当盒，叹息似的说：“谁能忍心对这么可爱的便当下口嘛……”
中也垂着眼，低低笑两声。
他问：“可爱吧？”
樋口点点头。
中也：“可爱就对了。”
他生怕把摆盘造型打乱，拿双手扶住便当盒边缘，小心翼翼地往两人面前推。
跟炫耀似的。
见对面沉默不语，他又补充一句：“我女朋友做的。”
樋口：“？”
芥川：“……”
作者有话要说：中也：可爱吧？可爱就对了。你们赶紧给爷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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