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子发来消息前,中也正坐在镭钵街的某家地下赌场里点烟。
半小时前扬起的血腥和硝烟已然从通风口散了大半,他坐在轮|盘桌的一角,右腿往左腿上一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顺便催促正卷起地毯撬地板的部下动作麻利点。
待部下撬开藏得极为隐秘的地下金库,中也站起身,在入口蹲下,垂头往里边儿看一眼。
他用夹着烟的手拿起沓万元面值的钞票,掂起一张,翻着面看了看,嘴里烦躁地“啧”一声。
见上司的脸阴晴不定,部下紧张地咽了咽。
“中原先生,怎么了?”
中也甩开打火机,划开火星,点燃钞票的一角。
舔舐纸张的火苗落在他钴蓝色的眼底,闪动几下,很快便熄灭了。
“坂口那家伙呢?”
他所指的,是个明面儿上替港黑看管这家赌场,实际上却在暗中替其他组织洗钱的杂种。
地下赌场并不在中也的管辖范围之内,他此行的目的是清缴叛徒。
把赌场里外搜了一圈儿的部下赶回来:“报告先生,他跑了。”
“哈?”
“赌场周边的建筑我们也搜过了,到处都找不到人。”
中也不语,只把烟头往地上一扔。鞋底踩上去,碾一碾。
然而,被他双脚踩踏着的地板却如同承重过度般裂开断层和木屑,锯齿状裂口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锋利又刺眼。
“喂,你。”中也收起异能,蹲下身,指节往地面敲了三敲,“想被重力碾死吗?”
“……”
“哇哦,还挺有胆量嘛。”他一笑,转头对部下说,“把那个拿进来。”
三分钟后,两个部下共同抬了个半身高的铁桶进来。
中也揭开盖子,顿时被扑面而来的汽油味熏得蹙起眉。他后退半步,腿一抬,直接把铁桶踹翻在地,茶色的液体活泼泼地淌进撬开的小金库,把堆满入口的钞票浸得一片湿。
中也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些假|钞,就当是送你上路的纸钱了。”
说着,他深深望了眼被自己碾出断木和飞屑的地面,给部下使了个颜色,一行人向通往地上的阶梯走去。
刻意走在人群最末的中也甩开火机,随手往身后一抛。
惨叫声在滚滚火海中经久不息。
在结束工作的情境下,中也随手扔掉沾染上汽油的黑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翻了翻,这才看见绫子在一刻钟前发来的消息。
然后,他开始琢磨自己究竟是“忙”还是“不忙”。
实际上,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要把搜刮来的赌场账本交给负责组织相关业务的A即可。
只不过,这点儿小事,换成任一部下都能做。
所以,中也的回答是:不算特别忙。
「那我来找你好不好?」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中也迎着光的眼睛眯起来。
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小姑娘一边说出这话,一边扯着他衣袖撒娇的样子。
他看了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
一般来说,绫子不会在这个点主动跑来找他。当然,口嗨除外。
若是真的来了,一定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比如上一回,她半夜跑来横滨找他看午夜场电影。虽然面儿上笑嘻嘻的什么都没说,结果第二天,他就看见原本定了她做女主角的电影官宣了别人。
再比如上上回,上上上回。
部下从车窗探出头:“中原先生,该走了。”
“你们先回去吧。”中也仍盯着屏幕,漫不经心地应一声,“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开车走。”
“可是……”
“我还有点事。”
今天跟来的部下都是挺有眼力价的那种,上司言尽于此,他们也不再说什么。只把两辆车的人并进一辆车里,给干部单独腾出一辆,先行往港黑大厦的方向开。
*
这还是中也头一回来绫子的公寓。
不对,严格说起来,这应该是他头一回主动跑来东京找绫子。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中也觉得有点儿惊奇。
按照他和绫子每个月至少见上一面的频率,竟然每次都是身为公众人物的她主动往横滨跑。
一旦细想,中也总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但若是非要问为什么不自在,他也答不上来。
开车前往东京的路上,他看着导航中的手机一个劲儿往外跳航班提示,索性把屏幕一锁,眼不见心不烦。
明早八点他得飞一趟香港,从羽田机场出发。
虽然是一天来回的行程,用不着准备太多行装。但怎么说都是飞行前夜,开车从东京往返一趟,总归还是仓促了些。
不去绫子那儿了吧。
好像也不行。
啧。
他思前想后,决定今晚先在东京的公寓住一夜,明早直接坐电车去机场。
计划着计划着,人很快就站在了绫子的公寓门前。
他抬手摁了摁门铃,叮咚几声响,里边儿传来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谁呀?”
中也刚想回答,又怕被隔壁邻居听见。
他硬是没说话,曲起指节往门上敲了三敲。
小姑娘在门里扯着嗓子喊:“我刚给你们NHK交过钱,别敲啦!推销也不买!我很忙!”
“……”
中也沉默两秒,摸出手机给绫子发了两个字过去:
「开门」
三秒钟后,一阵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给他开门并让出玄关的小姑娘正捧着手机专心致志打游戏,扬声器里除了步|枪嘟嘟嘟的声音,还有一个挺年轻的男声在报点:“山上还有一个,30方向……在石头后面石头后面!”
绫子:“看见了看见了,在瞄了在瞄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她在百忙之中抬起张贴着眼膜的小脸,挺不好意思地冲中也吐吐舌:“等我打完这把哈,很快的。”
早已见怪不怪的中也没答话,顾着自己在玄关换了鞋,又把帽子和大衣往衣架上一挂。
他四下环视一圈,发现客厅的装修和布置都十分简洁。配色严格控制在蓝灰白三色间,花里胡哨的装饰摆设一样都无。
他挺难把这种性冷淡风格跟川名绫子联系到一块儿去。
接着,中也目光一转,看见在茶几上立着的一打啤酒。
开了七罐,五罐还没动过。
他随手拿起一只开封的易拉罐晃了晃。
空得还挺彻底。
五分钟后,伴随一阵手|雷的轰炸声,绫子终于抬起双熠熠发光的笑眼,蹬蹬蹬地朝他跑过来。
她嘿嘿一笑:“又吃鸡了,这回我杀了十五个呢。”
中也弯下腰,往沙发里一坐,漫不经心地附和一声:“啊,挺厉害嘛。”
“跟你说,我的狙瞄得可准了。”说着,绫子比了个打枪的手势,挺潇洒地一扬下巴,“杀人于无形之中,一枪爆头,救都没得救。”
中也听着怕是连真枪都没见过一眼的小姑娘脸不红心不跳地吹牛逼,只觉得好笑。
他拿指节敲了敲茶几:“这都是你喝的?”
话题转移得有点儿生硬。
绫子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打游戏打得太入迷,竟然忘了消灭罪证。
她摘下眼膜提溜在手里,把那两块鼻涕虫似的乳白色胶状物在中也眼前晃了晃。
“我去洗脸。”
扔下这句话,小姑娘一头扎进盥洗室。
等她把补水眼霜安瓶面霜往脸上一层层拍开,又是十分钟过去了。
回到客厅时,中也正一手拿着罐啤酒,一手在手机屏上戳戳点点。
看他脸上凝重的表情和打字的速率,实在不像普通的聊天。
绫子一边用卷发器把刘海箍起,一边慢悠悠地在他身边坐下:“感觉你好像……挺忙的?”
还没看清他的聊天内容,中也已经一摁侧键把屏幕锁了。
他晃晃啤酒罐,无缝接上刚才的话题:“这都谁给你买的?”
“我自己啊。”
见中也没说话,她又提溜起一罐没开封过的,一拉环扣,啪嗒一声。
“哥哥,”她笑一笑,“我早就成年了。”
中也靠在沙发背上,侧着脸打量小姑娘那双兼备着精气神的眼,硬是没找着半分醉意。
他觉得好笑:“别的没学会,喝酒倒是门儿精?”
“别的我也会,”小姑娘侧过身,两条细长的腿往沙发上一盘,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要不要试试?”
“……”
中也没搭理她,只夺过她手里的啤酒罐拍在桌上,向二人的方向推远几寸。
绫子倒也没继续逗他,只把手肘撑在沙发背上,身子懒懒地伸展开。
她随手打开电视翻了翻,正好发现有个台在放《樱空》。
绫子用遥控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下巴:“诶,这么一看,风斗还挺帅的嘛。”
现在刚好演到绫子和朝仓风斗在电车上偷摸着拉手的片段。
电影中,纷纷扬扬的樱花雨布景似的飘过。
长着下垂眼和微笑唇的茶发少年在透入车窗的天光中羞红了脸,他轻声问:“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
这声音,和刚刚在绫子手机里给她报点的男声一模一样。
“虽然长了张大众情人的脸,但风斗真是一点儿都不禁撩。”
绫子的语气还挺得意,顿了顿,她继续说:“演这一场的时候,导演让他演出点儿羞涩的少年感。你懂的,人家是偶像嘛,荷尔蒙发射器,抛媚眼说情话信手拈来,哪有那么容易害羞。”
中也喝了口啤酒,眉角一扬:“然后呢?”
“然后啊,我就这样,再这样。”
说着,她把微凉的小手伸过来,插入他闲适地搁在沙发面儿上的右手缝隙里。
小姑娘的手又小又软,像是一尾调皮的游鱼,倏地钻进来。
此刻,那修得饱满而整齐指甲盖儿探入他的掌心,顺着他的三道掌纹一道道地剐过去。
中也怔住了。
她故意把动作放得缓慢,任那阵酥麻的触感缭绕在他的神经末梢,经久不散。
他被刺激得小臂线条都绷直了。
中也深吸口气,警告似的喊一声:“川名绫子。”
“干嘛?”
他收回手,圈起她细瘦的手腕,把小姑娘那只白白嫩嫩的爪子提溜起来。
他沉沉道:“好玩吗?”
绫子歪着脑袋打量他一会儿,缓缓笑起来:“哥哥,你也脸红了。”
“……”
中也看向电视屏幕,沉默几秒。
接着不可避免地想象到小姑娘剐蹭别人手心的样子。
他垂下眼,看着绫子娇滴滴的笑脸,突然觉得有点儿闷。
中也问:“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绫子抬起一双茫然的眼:“哪样?”
中也眯起眼,没脾气地笑一声。
他喝空最后一口啤酒,易拉罐往桌上一拍,起身。
“我回去了。”
绫子一怔,下意识伸手勾住他的指头。
她软了软嗓子,正想撒娇,中也却直接把手抽了回去。
“……”
绫子不安地眨眨眼:“……怎么了?”
中也没说话,转身去取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和大衣。
大衣搭在臂弯里,帽子提在手上。
他在经过沙发时站住脚,垂下眼,钴蓝色的眸子被长长的睫毛藏了一半,另一半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影影绰绰的,里边儿的情绪看不分明。
好半天,他哑着嗓子喊一声“川名”。
绫子这才想起,认识这么久,中也从来都没直接喊过她的名。
除了刚认识那会儿,直接用“喂”称呼会显得不礼貌,他便会在接电话前后象征性地喊一声“川名”,再接上“你好”“再见”之类的客套话语。
二人熟络起来后,他偶尔也会连名带姓地喊她,不过大多是在开玩笑的情境用上警告似的语气。
这声冷冰冰的“川名”,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硬是把半梦半醒的她打回了现实。
沉默了好一会儿,中也才开口问:“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
“我……”
绫子说不出话。
中也垂眼看她,声音很淡:“如果非要玩这种无趣的角色扮演游戏,麻烦你找别人去,我没空。”
小姑娘张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却再也没耐心听下去,摔门走了。
砰的一声。
像是硬壳书掉落在地板上,回声里带着一股隐忍的克制。
中也从烟盒摇出根烟咬进嘴里,正想点着,伸进口袋的手却只能摸出把车钥匙。
他这才想起,火机已经被自己扔在了镭钵街的赌场里。
捏住车钥匙的手迅速收紧,他低低地骂了声脏话,阴沉着脸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个便宜的塑料打火机。
夜里风大,他不得不背对风口站,微微侧头,一手扣下火机,一手在火机口拢起一圈儿。
好半天,火光才一丝一缕地往烟草丝儿上窜。
中也深吸一口。
薄荷味儿直冲脑门,凉飕飕的。
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打从他开车往东京赶的时候,心底就清楚,绫子一定是遇上事儿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小姑娘多半不会说。毕竟她总是这样,面儿上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一说到正事儿就开始打岔。
他不是没看出来,也不是没有问。
只不过问的方式稍微拐了那么几个弯,而已。
结果绫子也是个够能打哈哈的主,绕来绕去硬是没告诉他为什么好端端的非得喝那么多酒。
一想起那整整七罐喝空的啤酒瓶,中也就觉得心底有股火一个劲儿往上窜。
这时候还跟小姑娘计较些有的没的,他觉得自己是真他妈有病。
一根两根三根,掐灭第三根烟头后,中也嘴里烦躁地“啧”一声。
他站在原地吹了会儿冷风,深吸口气,转头又往公寓楼的方向走。
电梯在四楼停,叮咚一声。
一层楼只有两家住户,他往左边走,抬起手,往门上敲了敲。
没反应。
他舔了下因过度吸烟而泛起燥意的嘴唇。
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敲的时候,门却主动开了。
小姑娘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扶着门框,从门缝后探出脸来。
她张张口,说话时鼻音很浓。
“……你怎么回来了。”
她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在玄关的顶灯下泛起层薄薄的水光。
这一眼,硬是把中也心底最后一根弦给看崩了。
他张张口,想说些什么,胸口却被沉甸甸的无力感给压住。
对不起?
是我不好?
……怪肉麻的。
绫子咬住嘴唇,眼神带着点儿委屈,直勾勾地盯着中也看。
男人垂下头,用指尖蹭了蹭眉角,唇线绷得很直。钴蓝色的眸子沉在昏暗的光线里,有点儿发黑。
沉默好一会儿,中也沉沉问:“吃不吃麦当劳?”
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