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点点点点划

当夜晚来临,「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应邀而来参加座谈会。

珍香原本对这个教祖是没什么特别期待的,可她只是抬起眼看了一瞬,就感到眼前一亮,醒目非常。

并不是教祖太有排场,而是教祖的模样太神奇了。

他看上去二十来岁,有着一头象牙白的炸开的刺猬头,头上戴着类似毗卢帽的帽子。但僧人的毗卢帽上都会有毗卢佛像,这位教祖的帽子却只有莲花外形,本身是没有图案的黑色,包着金边。

他戴着含有佛教元素的帽子,本该显得宝相庄严,给珍香的感觉却更近乎于一个炫耀着时尚单品的精神小伙儿。

这就更别提他异常浓密的眉毛和七彩色的眼眸了,还有那一身设计奇诡的教祖服装。倒也真不愧是一位秘密的、不与正经大宗教接轨的、地方小邪教头目,简直土味十足的同时又莫名炫酷。

怪不得之前太宰治会给出那样的点评,听的时候珍香没什么感觉,实际见到真人之后,感觉马上就来了。

她不免产生了些敬意,由衷道:“欢迎。”

教祖笑着招招手,十分快活的样子:“你们都不是信徒啊,那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是童磨。”

太宰治笑眯眯地拍了拍手:“欢迎童磨,这真是个好名字呢~现在人都到齐了,那我们的座谈会就这么开始吧!”

接着大家互相介绍了自己,客串主持人的太宰治开始宣读规则:“很简单,我们每人讲述一个自己知道的故事,然后通过所讲的故事向大家解释自己对‘人之价值’的理解。”

原来所谓座谈会,只是这么一个说法,实际上就是五个人坐到一起聊哲学,开故事会。

珍香稍微放松了些,她这人可是很会编虐心段子的,稍微扩充一下就能形成故事,不算什么难事。

“对‘人之价值’的理解……”童磨伸出食指点着下巴想了想,“很有趣啊,最后是要决出一个说服了所有人的胜利者吗?”

“怎么会,这又不是辩论赛啦~”太宰治摆手,“制定这个规则的目的是要大家彼此增进理解,也许最后我们都会成为朋友。所以谁都不能说谎哦。”

“是这样吗?”童磨惊喜地两手一拍,“能交到新朋友的话就太好啦,我完全同意,可以马上开始了吗?”

松下先生点点头:“谁先开始呢?”

“抽签决定吧!”太宰治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圆圆的签筒,放到桌面上。

签筒里不多不少,正好插着五支竹签。

大家一人抽出一支,珍香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签——“壹”。这要单纯是运气造成的结果,她就……嗯,她就也不咋样。挺好的。

她去看别人,发现太宰治抽的是“肆”,松下先生抽的是“伍”。

太宰治对她双手合十,祈求道:“拜托啦恭弥,要给我们的座谈会开个好头哦~”

“我尽量吧。”珍香没什么压力地说。

她可没有在座谈会上交朋友的想法,但太宰治要求的不能说谎这一点倒是很不错,如果大家都能遵守的话,她就能轻松知道童磨算不算适合鬼杀队的人才,也能稍微对松下先生了解一些。

“我要说的故事,主角是个普通的女孩……”

女孩生在普通的家庭,接受普通的教育,有着普通的父母亲人。不过小孩子少有肯承认自己普通的,比如这个故事中的女孩,她就一向认为自己是世间最特殊的那一个。

她也确实有些才能,在其他孩子爱玩爱闹的年纪,她深深爱上了阅读,她喜欢沉浸在虚构的故事中,为书里的人物笑与哭。

稍微长大一点后,女孩开始尝试自己写作,她听说只有悲剧才能隽永,描写人性的故事才最深刻,于是专心于创作人与人之间的悲剧故事。

可一个没什么人生阅历的女孩,生活中接触不到那些足以冲击、乃至摧毁人心的事物,又能写出多么隽永深刻的故事来?

当她邀功一样把写好的故事拿给父亲看时,父亲看得一脸懵逼,读了三遍才勉强看懂,就差画个思维导视图。

那确实是个非常复杂的故事,人物一二三四五六七纠缠在一起,两两相遇就会发生悲剧,虐心和虐身情节交替上演,结局时已经像混乱的毛线团一样,纠结到极点,也悬浮到极点。

女孩的父亲不懂故事,也看不出好坏,只是单纯为自家孩子会编故事感到高兴,转头就去跟朋友们炫耀:“我女儿会编故事,可厉害了,你们孩子行吗?哈哈哈!”

女孩自己也觉得美滋滋,就又把故事拿给母亲看,母亲看得嘎嘎狂笑。

虽然母亲在大笑间隙还记得要称赞她:“你写得特别好!”但对情绪感觉敏锐的女孩总觉得那是嘲笑,称赞的话语也只是出于怜悯。

女孩心中对于这个故事的期待,是读者看过都能痛哭不止。她明明没有加入任何幽默元素,每一个标点都是沉重的基调,所以这故事没有使人发笑的道理。

她备受打击。

在忍不住自我怀疑的不安中,她把故事拿给小伙伴们分享。小伙伴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懒得看,有的看不懂,有的热情提出修改意见……总之,就是没谁看哭。

女孩彻底自闭了。

后来她又闷头写了很多故事,写完自己总觉得有问题,又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直到有一天她学会一句辛弃疾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好像懂了些什么。

父母看出她心情不好,连续好几天都没动笔写过东西,便带着她外出散心,一家人一起去了一个山清水秀的美丽地方。

“这叫取材,小说家经常要外出取材的。”父亲乐呵呵地说。

“什么样的故事都尝试写写吧,不要闷头冲着一个方向闭门造车,自己凭空想是很难想出好故事的。比如你要写这朵花漂亮,照着它的模样写,是不是觉得很轻松呢?”母亲耐心地劝告她。

女孩释然了,所以也就不介意父母明明是自己想出门旅游,却非要虚伪地打着帮女儿走出自闭的旗号。更不会介意父母为了省钱选择环境糟糕的住宿,结果害她被蚊虫咬出一身包。

甚至在途中被野狗咬了小腿,女孩也不觉得难过。

那之后女孩调整心态,不再刻意写什么悲剧什么人性了,她开始编织平凡中闪闪发光的快乐,记述生活中避让不开的烦恼。

慢慢的,越来越多人开始欣赏女孩的作品,当她逐渐长大,成了二十岁的大姑娘时,她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学女青年了,她的人生目标也已经确立,就是成为知名小说家。

“我明白了,这是个立志的故事,真好!”童磨七彩的眼睛亮亮的,浮夸地做出了深受感动的表情。

“并不是。”珍香用木然的语调予以否认,“女孩很快就死掉了。”

“诶?”童磨露出有些懵逼的可爱表情,似乎反应不过来这当中的转折关系。

太宰治举起手:“让我猜猜看,是不是因为被狗咬了?”

“是的,狂犬病在女孩身上潜伏了许多年,然后突然发作,短短几天就夺走了女孩的性命。”珍香面无表情地讲述,“直到最后她都没能达成童年梦想,没有写出隽永的人性悲剧。她的亲人和朋友为她落了泪,但并没有更多人记住她。”

“我就知道,我最讨厌狗了。”太宰治嘟囔。

童磨不开心地摇摇头,眼眶变得湿润:“这样不就死的毫无价值了嘛。”

“是啊,可以这样说。”珍香点头。

她在讲述过程中一直观察着其他人,发现谁都没有表现出受到触动的样子。

——童磨的表现不算,那明显是演的。

看样子她选错了故事。这个故事太平淡了。

[感觉有点尴尬。]珍香在脑海里叹气。

她讲的时候其实挺投入,自己都有感动到。听众们却完全是另一种表现,仿佛都身处在另一个次元。

对牛弹琴可真不得劲儿。

[别妄自菲薄呀珍香,你没有感动他们一定是因为你没法声情并茂的讲。]系统安慰了一句,[不过这个故事确实有点普通,还不如你平时编段的段子虐心。]

[谁妄自菲薄了?我是故意这么讲的,我讲这个又不是为了虐他们,是为了试探。]

[那你试探出结果了吗?]

[一点点吧。首先黑泥精是真的讨厌狗;其次松下先生比表现出来的样子还冷漠,一定有着与普通人非常迥异的过去;最后童磨是个戏精,他其实瞧不上普通人的追求和梦想,却会装作很有共情的样子,这大概就是邪教教祖的自我修养吧。]

珍香回答完,系统顿时沉默了。原来这就是“一点点”吗?

按照流程,珍香面无表情,用应付差事一样木然的语气说道:“我觉得‘人之价值’就是如此:人确有些价值,但很微小,需要自己赋予自己,而且很难长久保持下去,有太多外在因素会造成影响和波动。有时环境带来的是助力,但更多时候,只需要一场简单的灾难就能彻底摧毁并抹去人的价值了。”

“如果打比方的话,你会把‘人之价值’比喻成什么呢?”太宰治问。

“「珍宝」吧。大概。”珍香应付道。

按照顺序,第二个讲故事的人是作之助,他先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很困扰地说:“抱歉,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讲的故事。”

“难道织田作是个需要完全保密的保密人?”太宰治活泼地怪声怪调。

“不是。”

“那织田作就讲个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吧。”

“不会有意思的,真的要听吗?你们听了要嫌弃无聊的。”

“这你别管,你就讲嘛~讲嘛~”太宰治开始撒娇了。

童磨也跟着鼓掌:“加油哦织田作,勇敢的讲出来吧!”

作之助无力招架,完全没办法,只好同意:“那我就讲了。”

他讲的是珍香已经知道的事,也就是他决定不再杀人的理由。不过这次讲得详细许多,还补充了更多细节和个人感想,珍香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曾经鼓励作之助写小说的那个人叫夏目漱石,原来鼓励的方式是让作之助看小说,原来作之助会因为最爱的小说接近末尾的几页被裁掉而抓心挠肺,原来还有这么多个原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那个叫夏目漱石的人其实是故意套路了作之助吧?竟然通过这种离奇的方法成功叫一个杀手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真是个非常有创意又了不起的人物。

珍香觉得,要论“妄自菲薄”,这个词一定非作之助莫属了。因为这故事不是非常有意思吗?

作者有话要说:此时一位精神小伙儿精神抖擞地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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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引用: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宋)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