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 104 章(禁盗)

庭院里小雨斜斜地敲打着玻璃窗,卸去了刚才张牙舞爪的气势。

阿姨用废弃的扫帚清扫着院子里的积水,孟坚国在客厅里给主任打电话解释来由,徐慧芳烧了一壶热水,推门进去时看见孟习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一个体温枪。

徐慧芳轻声关上门,看见放在一旁的脏衣篓里多了几件衣服,就知道衣服换下来了。

“还烧吗?”

“38.5度,刚给他吃了点药,现在睡了。”

孟习接过她手里的水盆,把毛巾浸湿后拧到八分干,轻轻擦拭着宋淮微微冒了汗的额头、脸、脖颈,最后又握住他的手,轻轻擦掉掌心多余的汗水。

市广场到他们家也有十分钟的车程,如果靠步行,怎么也要在暴雨之中扛着风徒步走上半个小时。

刚才给他换睡衣的时候,脱下的单薄牛仔裤浸满了水,把木地板淌得到处都是,孟习在卫生间里拧了大半天,才把水拧完。

鞋子就不说了,在泥水里经过了半日游,鞋底严重进水,就连logo都有松动的迹象。

这还是过年前他送的那双,宋淮很珍惜。

徐慧芳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看了他们半天,手机忽然嗡嗡了两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刚加过联系方式的宋淮母亲发来的微信。

[宋淮妈妈:谢谢你们照顾小淮,可以麻烦留个地址吗?我这会儿开车去接他。]

徐慧芳和她也不熟,干脆把手机递给孟习,让他来处理。

孟习看了一眼消息,把毛巾递给他妈,自己出去打电话了。

“喂?赵阿姨,我是小孟。”

孟习走到卫生间处,关上门压低声音,“宋淮现在睡着了,我刚给他换了衣服量了体温,有点烧。”

“谢谢你了小孟。”这个结果赵玉兰也猜想到了,“那我现在就去接他。”

“没事,您不用来了。”孟习低声道,“刚才已经让他吃过退烧药了,我们家的医生已经在路上了。要是情况严重需要去挂水,我们家在人民医院也有相熟的朋友,到时候直接开个病房就好了。”

他顿了顿,斟酌半天后慢慢说道,“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让您安心。”

赵玉兰一怔,“你的意思是……”

“就先让他在我家好好休息几天吧。”

毕竟是宋淮的母亲,孟习没说得那么直接,“我想他现在还是不太能接受您和叔叔离婚的现实,您贸然过来的话,我担心他一时半会儿……”

赵玉兰听到他这么说心里也很难受,但是孟习的话也有道理,就算是要面对面好好地沟通,也先等宋淮情绪稳定下来再说。

她叹了口气,“那就麻烦你了……小孟。”

“不客气,应该的。”

孟习挂了电话,正要回自己房里时忽然被孟坚国叫住了。

“你等会儿再过去,我和你说点事。”

孟习脚步站定,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往沙发那边坐了过去。

今天事发突然,他冒着大雨出去找人,宋淮在这种情况下又贸贸然地来到他们家,实在是暧昧得过分,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用‘好兄弟’来解释。

孟坚国为了这两个小辈的事刚才也是忙前忙后,这会儿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腾出空来,他沉默地坐下,抽了根中华。

徐慧芳不喜欢烟的味道,所以他平时都不在家里抽。

孟坚国抽了两三口,掐了,半晌后只问:“小宋爸妈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习敏锐地注意到孟坚国用词是‘小宋爸妈’,而不是‘你和小宋’,虽然也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但至少没了当头一棒的冲击加成。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三句两句就简单地把宋淮家里的情况给说明了一下。

孟坚国听完挺意外,如果说宋淮是天下父母心中完美儿子的标杆,这也都一点不过分。虽然他不贪心,但是一个聪明稳重、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各方面都极其优秀的好学生,谁不羡慕呢?

今天他也算是开了眼界了,没想到还真有父母因为孩子太过优秀而放养式教育的,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跟您说这么多也不是让您可怜他的,宋淮这个人天生就聪明,学什么都快,可以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父母和家庭这一项学得头破血流,还没拿到及格。”

孟习说到此处,声音都低了两个度,“我跟您说这些是得跟您交代一下今天到底是什么情况,您听个响就行,回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可他爸妈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宋淮心气儿本来就高,要说尊老爱幼匡扶正义这种事他不一定会做,但是要他矮人一头、把自己置于劣势,就决然不可能。

好歹相处这么久了,他那个脾气孟习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因为不想受制于人、不想向他人求助,所以干脆每样都做到最好。

但凡他放下那么点尊严,也不会因为一个皮肤饥渴症把自己逼到之前那个地步。

孟坚国原先只是想抛个话题过渡一下,没想到背后还藏着这么一段事。

他原先还想让儿子安慰几句,可转念一想,父母离异对于许多孩子来说,都是一条无法跨越的伤痛。这世事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这些旁观者不可能感同身受,又有什么立场去劝说呢?

“行,我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斟酌道,“他这几天情绪估计不会太稳定,正好你们还在放假,那就让他在咱们家多住几天吧,就当是散心了。”

这也是孟习的意思,逃避没用却又有用。也许他终究要面对父亲离开的现实,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当下他过得开心,那就好了。

“行了,你也别在我这儿坐着了。”

孟坚国挥了挥手,态度宽松了许多,“他不是发烧了吗?你去照顾他吧。对了他平时爱吃什么?有忌口没有?我看外面的雨过会儿就停了,等会我去超市买点菜,多做点他喜欢的。”

不是说吃到美食也能减压么,他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口味偏清淡,不怎么吃甜和辣。爸你做你们的就行,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呢,醒来也不一定有胃口……给他煮个素粥就行了。”

孟习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打开手机相册给他爸看,“爸你要是没事的话,等会儿帮我去附近商场看看有没有这个……”

·

孟习推门进来时,正好碰上宋淮半昏半醒,眼皮无力地睁了好几次,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看清了屋内的全貌。

徐慧芳坐在床沿上,离他很近,宋淮恍了下神,一时间没认出她来,“我……我在哪儿?”

他声音沙哑,带着轻微的鼻音。

“你在我家,还记得吗?”

孟习连忙走过去,他妈坐在一旁,他收敛了一下,只握着宋淮的胳膊,担心地道,“刚才我一推门,就看见你在外面呢,把我吓坏了。”

“我……”

宋淮空白了一瞬,高烧和大雨似乎损坏了他大脑的硬盘,他费了些时间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昨天的记忆。

额翠山山顶云海翻涌、霞光满天,旭日升起的那一瞬间,宋之深回过头来、平静地告诉他,关于自己和赵玉兰离婚的事。

之后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宋淮已经没办法听进去了,那些从父亲口中不断吐出来的话语,全部被意识模糊处理,变成一模一样的复读句子。

父子俩沉默地开车回家,他们刚开到山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嵌在泥土里,车轮被烂泥裹住,这一路都开得极为艰难。

回到临安时大雨依旧不见要消停的痕迹,宋之深正好开到一家超市附近,说要下车去买点食材和饮料。

宋淮一个人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见世界都浸在浓重的云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车厢内的空气里像是掺了几吨的水,满是潮气和阴冷的味道,叫人难以忍受。

他打开了车门,迈过刺骨的积水,穿过在下暴雨的城市,神使鬼差地走到了孟习家的门口。

他抬起手,还没来得及落下去,那扇紧闭的门就开启了,好像就是一种天然的默契。

“怎么好像还是有点烫。”

一只柔软的手贴上他的脸,宋淮回过神,孟习摸了摸他的额头,满脸担心。

推开那扇门的人还对他十几分钟前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只是在看见度数后松了口气,“好歹是降下来了。”

他又问:“想不想喝水?”

宋淮点了点头。

孟习端着水杯,扶着他坐起来喝了没两口,宋淮吞咽时微微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徐慧芳见状,道:“应该是扁桃体发炎了,我记得药箱里有消炎药,我去拿。”

说着,连忙推门出去了。

孟习也赶紧把水杯放下了。

扁桃体一发炎,喉咙就像是卡了一片泡了水的棉花似的,咽个口水都会觉得有些困难,甚至会发疼,更别说是吃饭了。

还好没让他爸做大鱼大肉,不然光看不能吃也受罪。

“熬过这阵就好了。”他安慰道,“我之前比你还惨呢,去年夏天我每顿三斤小龙虾,直接吃出了六个口腔溃疡,上面三个下面三个,疼得每天只能喝稀得像水一样的米汤……”

他语气夸张,再加上六个溃疡的惨剧,很容易就能把人逗笑。

宋淮轻轻抿了抿唇角,又想起一件事来,“我的鞋……”

孟习下意识地看向客卧卫生间水池的方向,很快收回目光,拍拍他的手背,“没事没事,鞋没事,就是进了点水,其他都挺好。要么我说我眼光好呢,大牌鞋就是不一样,怎么泡都泡不烂,是吧?”

说着,他眨了眨眼,一副邀功的小得意模样。

“嗯。”

宋淮也笑了笑,只是碍于生病,做稍微大一点的表情就感觉嗓子的不适,只能作罢。

两人聊了一会儿,徐慧芳带着药过来了,进门前还特地敲了好几下。

“等吃了药就好好休息吧。”

徐慧芳看宋淮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才笑着道,“好好养病,饿了想吃点什么就跟我们说,别怕麻烦我们。你这几天就好好地在这儿养病,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愁,吃好睡好就行了。”

宋淮微微一怔,徐慧芳说完后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孟习,“你给老师请假没有?要是请不了,那就叫你打电话给主任,说一声就是了。”

“呃……”

孟习下意识地看向宋淮,“已经请了,班主任说休息一段时间也挺好的,不用着急回来,如果担心落进度的话,几位老师也愿意用自己的私人时间来帮忙补课。”

虽然按照宋淮的进度,也没什么新课可以补的了……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虽然没有明说,宋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请什么假?”

他们学校管得严,为了防止学生恶意逃课,如果请假回家,是一定要家长打电话,老师批准后才肯放假的。

徐慧芳的目光在俩人身上转了一圈,适时地站起身,“我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菜,小芽,你陪人家聊一会儿。”

说完就出去了。

这下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个人,没有他妈妈在身边,孟习说话也可以不用太顾忌什么了。

他直接道:“你妈妈刚才给我打过电话,就在你醒之前。”

宋淮闻言,微微闭了闭眼。

半晌后,他哑声问:“她说什么?”

“没什么,就问你怎么样了,她想过来接你,然后就被我拒绝了。”

孟习余光里小心地观察着宋淮的神色,“我跟她说你应该暂时不想见他们,先让你在我们这儿住几天。”

宋淮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孟习看他兴致缺缺的模样,也不好说太多劝解的话,只好帮他把被角掖好,让他好好休息。

毕竟睡一觉起来,心情也会好很多。

·

宋淮请了一周的假。

班主任从赵女士那里得知他们离婚的消息,又听说宋淮最近心情抑郁,一直不回家,借宿在孟习家里的事情,干脆给孟习也批了一周的假,让他陪宋淮好好散散心。

班主任,宽宏大量人美心善,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孟习每天抽空完成作业,以防偷懒太久,回校后跟不上进度。

对于孟习来说,这个假期确实休息得太久,突然摸到模拟卷,他还有些恍惚,一卷写完后对了下答案,比他的常规水平跌了足足十五分。

徐慧芳端着切好的水果拼盘走进来时,两个小孩正坐在书桌前,台灯柔和地照亮着,宋淮手里的笔点着卷面,还在讲解数学题。

“直线y=h(x)为函数y=f(x)的图像在x=t(0小于|t|小于等于2)的切线……”

宋淮随手画了个函数递增递减的表格,数字刚填完忽然察觉到门外的动静,手里的笔轻轻一顿,“徐阿姨。”

孟习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解析,闻言下意识转头,“妈?你怎么来了?”

“哎呀打扰到你们啦。”

徐慧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给你们送水果,要是饿了就跟我说,烤箱里还有蛋糕和饼干呢。”

“我在学习呢吃什么零食……”

孟习哭笑不得,但还是接了过来,“知道了,谢谢妈。”

宋淮也有些忍俊不禁。

徐慧芳走后,孟习看着一盘子各式各样的水果,不禁脸热了热,“我妈就爱小题大做……”

明明就只是学习而已,愣是被她搞出一副吃好喝好上战场的气势。平时自家人宠着惯着倒没什么,但是宋淮在这儿,就显得他格外像妈宝。

孟习赶紧为自己正名,“我妈她从小就娇惯大的……”

话还没说完,宋淮的手机小心地嘀嘀了两声。

他们俩坐得近,孟习一抬眼就看见了上面的名字。

妈。

宋淮看了一眼,下意识地要把手机翻转过去。

“接吧。”

孟习撑着下巴,推了推他的胳膊肘,鼓励道,“听听她要和你说什么。”

“没必要。”

即使这么说,宋淮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

赵玉兰似乎也挺吃惊,她都做好了被冷漠拒接的打算,连短信都编辑好了,没想到耳边嘟地一声,顿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宋淮:“有事吗?”

赵玉兰短促地啊了一声,飞快回过神,局促地说:“你爸爸月底就要走了,研究所那边催得紧,不走不行。我想你下周如果去上学的话,那可能就要错过了。我就是来问问,你想不想……?”

“不用了。”

还没等她说完,宋淮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拒绝了呢?”孟习一脸意外,“你妈妈不是说是研究所在催吗?下次再见……说不定都一年两年之后了,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必了。”

宋淮目光移开,语气也十分冷淡,“我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嘛。”

孟习握住他的手,宋淮抽了两次,他又锲而不舍地握回了手心,“他们先斩后奏这确实不地道。但是不管怎样,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世上比运气更重要的是什么?”

宋淮看向他,“什么?”

“是时机。”

“有些你藏在心里想问但是又问不出口的话,一旦错过了那个节点,就更加难以问出口。哪怕是许多年后你坦然地想要去面对它……”

孟习缓缓地问,“你还确定,那时候你听到的答案,就是最初的答案吗?”

不是所有故事都能重新再来,有些坎现在迈不过去,以后就只会变成一根刺,变成一根想取却又已经深陷的刺,它会在无数个夜晚里反复辗转挣扎,逼问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又不断地猜忌,答案到底是什么。

孟习曾经无数次地想要回到过去,重新改写过去发生的一切,让所有事情都讨回一个公道,之后的他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反复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才终于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第二次机会。

上天总是公平的,只有错过一次,才会明白什么叫珍惜。

“你之前总说,如果遇到不喜欢很害怕或者处理不好的事情,就躲在你身后,你会帮我解决一切,还记得吗?”

孟习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宋淮的眉心。

“可是逃避的人永远只会当逃兵。”

他语调柔和,像是承诺,“所以,我只需要你迈出第一步的勇气,接下来的九十九步,我替你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