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日的街道巷口遍地荒冷,雪虐风嚎,人烟稀少,就连平时吆喝叫卖的小贩行人全都不见了。
这大概是腊月里最冷的天,折胶堕指,大片大片鹅毛般雪花被风吹得东歪西斜,仿佛成了一道又一道障眼的白纱。
唯有马蹄踏踏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斥整个街头巷尾。
江沅被傅容挟持于马疯狂跑在了前,傅楚和江烨等一行侍卫紧随在他两人后面。
江沅感受到腰腹剧痛,身子连动都不敢乱动一下。
傅容怎么给她挟持圈在身前马背上,她就乖乖地,不敢有一丝挣扎反抗。
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疯子。
江沅感觉自己性命或许就在这发疯已走火入魔男人的一呼一吸之间。
他令她手脚放哪里,她就乖乖地听话。
心头的声音一遍遍催促告诫着自己:没关系的,江沅!你的丈夫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你!
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你要冷静,要想办法拖延时间稳住这疯狂的男人。
鸦羽绸缎般的长黑发随风四处飘散开来,天地间白茫茫迷蒙成一片,风扬起那疯狂男人的黑色衣角,恐惧至极,像恶魔不慎逃到人间。
傅楚把手死死紧勒住缰绳,两只眼一瞬不瞬连眨都不敢眨直盯着前方,丝毫不能松懈。
他的额头,早漫起一层又一层冷汗。娘子!娘子!
头脑空白茫然无措至极,唯一的清明,仿佛就只剩下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前,保证不将前面的马匹跟丢。
江烨猛扬起手中的马鞭,终于追上了傅楚。
他本欲好声好心地劝慰说:“你别急,大嫂她肯定死不了!”
傅楚扭过侧脸恶狠狠就是一眼。
江烨心中大惊失色。
男人的表情仿佛在说:不急?!
没有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当然不急!
江烨被这样目光所震慑气到,很想怼回去,并劝他冷静。
然而,他到底不敢说。
江烨一边策马一边感到茫惑:很早之前,他受人万金所驱使,要取这个男人的性命。
传言中,这个男人是如何如何厉害了得。
江烨觉得自己很傻:他当时,如果早知道男人心中的软肋——人家都说,打蛇打七寸。
那江沅不就是这个男人的七寸吗?
捏住了江沅,不就等于制住了这个男人?
……
他就这么头脑混乱地胡思乱想,骤然震惊恐惧害怕起来。瞧,自己在想些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想起了江沅平时里对他的种种恩惠好处,不禁也跟着鼻翼酸楚,提心吊胆起来。对这傅楚是真正的同情起来了!
几乎已经能够体会到现在的傅楚,大概会是怎样的心境与状态?!
“大哥,大嫂她一定不会有事,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大嫂她人那么心好,又善良,老天爷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傅楚这才稍微情绪清晰稳定了一些,从喉头重重嗯了一声。
江烨的心紧跟着一缩,越发替这个男人感到酸楚、复杂起来。
他平时是多么威风冷峻的男人呐!
任凭雷打了都不见一丝慌乱。
他们骑着马,一前一后,也不知转了多少条街道,拐了多少条巷口。
骤然,又是一条冷寂空旷、被白雪所覆盖的长街,前面断墙烂桥,有隐隐的青山,横阻在几个人前方。
傅楚握着缰绳手不住地颤抖,像病人正马背上打摆子。
傅容带着江沅展眼消失不见了!不知去往了何方。
江烨赶紧跟上来,驻马停在皑皑的山脚下。“大哥,现在怎么办!这儿有好几条山路,咱们却不知究竟该去往哪一条?”
傅楚越发全身抖了个哆嗦,黑暗般恐惧袭上心头。究竟该跟去哪一条山路?!如何选择?!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你去那边——”
他还没来得及命令嘱咐。江烨猛然跳下了马:“大哥,您瞧,这儿有一支金玉簪子,赶快看看,是不是嫂嫂的?”
傅楚疯狂地颤着手把金玉簪子从江烨妹夫手里夺过来。“是她的!对,这是她的!”
他把那支簪紧紧捏在手里,贴紧在了胸口。
江烨:“看簪子掉落在此的情形,那么,他们会不会走的就是中间这条路——”
一句话仿佛惊醒梦中人。
傅楚把马肚子使劲一夹,便按照最中间的那条小山路驱使前行。
娘子啊娘子!
他想: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或三长两短,那么我也跟你一起——
***
天空中飘浮起一缕缕云带,云带细长灰暗,横跨苍穹。雪从鹅毛般又下成了的细小冰粒子。
山谷中马蹄声回音阵阵,偶尔有几只雪狼的呜咽哀鸣。
江沅跟随着傅容,就这样被他一路疯狂挟持,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山。
雪是干净洁白的,和他两个尘世间凡人的衣服颜色形成浓烈对比。
一黑一红。
滚着白色貂毛狐裘的大红氅衣压根儿就不耐这冰雪世界的寒冷。风像是刀子似地割在江沅的脸上,嚯嚯生疼。
傅容命江沅急速下了马,停在一株株挂满冰棱子的大树下。
接着,又听见一阵风哭狼嚎,江沅三魂已经快没了两魂,脸白如纸,她大口大口艰难疲惫喘息着。
不过,却依旧拼命维持镇定,表情不露声色,从容安静,和这男人斡旋着。
“这个地方可真美,美得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
江沅不敢有丝毫回应,手捂着胸窝子,呼吸还在急喘。
男人忽然停止了脚步不走了,站着身感叹起来,不知是否是这壮丽干净的琉璃世界、给他脑子携带来了清明。
他没了之前的那么多戾气和疯态,弯起了下腰,用手竟捧起了雪一把把玩脸上浇。
江沅默不吭声,只小心戒备盯着打量他。
他用手捧完了雪,往雪地上倒下又一趟,四仰八叉的姿势,仰看着头顶浩瀚苍穹。
他忽然说道:“我出生的那日,天上,也是这样干净又白的鹅毛大雪下着,那天,据说是个冬至……你说,这人呐,究竟奇怪不奇怪,干干净净地来,结果却是……”
江沅只静静地站着,像个雕塑一动不动。
傅容道:“你坐啊!坐这里!”
他用手拍拍身侧的雪地,语气浮躁很不耐烦。
江沅听话,便挨着他一同安安静静坐下来。
江沅心想:切记不能跑,不能溜,不能乱了阵脚,以自己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这男人如今扼死自己怕比踩似只蚂蚁还简单容易……
江沅忽然轻声地说道:“那么,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想必肯定很难、很冷,很不容易……”
傅容呵地一声,双手支撑着后脑勺:“我这个人命很贱,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恰巧那年闹蝗虫旱灾,我父亲已经被人打死了,就为了去找吃的!一家几口人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突然又生下我,就等于是多下了一个会张嘴的蛋,她扬言狠着心说要掐死我,因为她实在养活不起了……”
江沅心想,可恨为什么他老娘不把他当初活活掐死,这样,人间也少了好多冤魂苦鬼……
“是我大哥好说歹说,劝母亲把我好好地养下来。并保证,如果养不起就由他来养,他总会想办法的!”
“哎,我打一出生身子骨就弱,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得大病,两三岁了都不会走路,活着也是白费口粮,于是,我大哥就想尽法去给我找郎中治,给我弄吃的……”
江沅:“……”
夫君啊夫君,你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坑死你不说,还坑死那么多的好人。如今,就连我这肚子里的孩儿也都快被你……
江沅打心底冷冷地讥讽,面上却很淡静微笑说:“是啊,你有一个待你很好的大哥!”
她不敢再多说一句,害怕一不小心会刺激到这男人。
傅容冷声笑道:“他不是如今有你了吗?呵,怪道世人常说,红颜祸水,大多的男人都属见色忘义……他如今有了你,我这个兄弟又算什么呢?”
雪豆子打在山林中啪啪地发出细响。
江沅继续默不作声,装没听见,不敢再接话。
雪风依旧刀片般吹拂。
十方世界唯有风啸寰宇,天地太冷太苍茫,极眼之处,一片雾茫茫的辽阔与混沌。
这男人是真的稍许清明理智了。也真没了之前的疯狂与狰狞、甚至深仇大恨。
雪是这么的干净洁白,在面对被弄污浊、被弄肮脏生命,它或许是想善意地去清洁对方的灵魂。
江沅忽然被吓了好大一跳。
傅容双手捧着脸,先用雪水一捧捧洗着抹着,忽然,洗着洗着,埋头失声痛咽,肩膀剧烈地抽搐——他竟在哭。
江沅慢慢地站起身来,表情满是不可思议。
趁这个男人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当口,赶紧溜走?跳?
她快速仰望着四处山林四周——那匹马就拴在不远处树下。
她正要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一步步后退。
傅容豁地站起身来,双手握拳,盯着她,目光阴鸷,表情凶狠。“嫂嫂,你想走?去哪儿?”
“……”
江沅到底没敢再有丝毫快速逃离的念头。
事平之后,江沅几乎于命悬一线中,常常忍不住回想起她和傅容这一幕:
她这会儿,真的对生没有抱有任何希望。她感到撕心裂肺的压抑与绝望。小腹一阵阵搐紧抽痛。
孩子!孩子!她和傅楚的孩子!
极具奔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一颗颗往眼下掉,所有一直努力维持的沉稳与努力表现的冷静,统统溃散不再了。
天气寒冷不说,雪风灌肠,她整个身体都快被冻僵了,双唇早已冻成了紫色。眼看就要倒下去,她把一捧捧雪拽在手里不停地往地上发泄、怒砸。她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就算这个男人不扼杀死她,不弄死她肚里的孩子,然而,这样恶寒酷冷的天气,她作为一妊娠数月的孕妇,能不能撑到夫君傅楚找到自己那刻,她一点点希望也没有……
男人就在这时,把手忽然徐徐伸向了江沅微微隆起的小腹。
江沅大惊失色,“你想要做什么?!”
傅容的表情莫名变得很复杂、令人玩味,甚至忧伤。“我们傅家总算就要有后了!”
江沅的眼泪大股大股往下流,她神疲力乏,微微颤动着焦干的蜡唇,分明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厌恶绝望地闭上了眼睫毛。
傅容忽然在这时又继续说道:“真好!”
他一边轻轻用手抚摸着江沅小腹上的绸棉衣料,表情中,终于泛出一丝柔情。“算起来,他出生以后得唤我一声小叔叔!”
江沅心中越发厌恶不止。“他如今就要死了,或许,今天就死在你这个做小叔叔的手里!”
傅容表情恍惚,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