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厅别样安静、死气沉沉,所有下人都被傅楚一声喝令退下了。
江沅、傅楚还有傅琴那对准未婚夫妇静站在大厅内,眉眼沉默,表情复杂奇怪。
傅楚也总算让弟弟好生站着回话,之前又嘱咐两丫头给他简单拾掇一番,有两个丫头给傅家七爷收拾干净了,又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服,丫头们赶紧着出去,傅楚越看眼前这兄弟,越发青筋在额角蹦起,恨不得一拳怒挥过去,他心中暴跳如雷,想问他,到底死哪去了哪里?这么些日子,又跑哪去干混账事了?为什么派那么多人找都找不着,为什么要逃离军营……
最后,还是江沅直向傅楚摇头眼神示意:“等等,你听他怎样说吧,看他这模样情形,好像不对劲——”
“死了!……她死了!死了!……”
傅容却还是一味自顾自地,沉浸于绝望痛嚎,肩膀剧抖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双手捧脸,眼睛里如同潮水般涌出大把大把泪。
就这样,也不知一味沉寂多久,众人全都默不出声,过了好半晌,他才终于仰脸,深吸一口气:“她到死都不肯原谅我,她到死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你们可知道,可知道——她当时的眼神,对,她的那种表情,我就坐在那里,就坐在她的身边——她是真的,真的怎么也不愿意看我!就仿佛我是一只蛆,一只常年阴沟里蠕行的臭虫——”
“天呐!老天爷!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是她的丈夫啊!”
“……”
江沅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问:“你口里的她,是谁?”
傅容猛一抬头,两眼血红,盯着江沅:“是啊!是谁?她是谁?除了是我的妻子!该死的,她,她——”
差点一口气不来,说到这里,傅容直觉喉头一股血腥涌冲上来,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江沅,双手不停摇着江沅肩膀道:“她是桑榆!她是我的妻子!这辈子,你们谁都瞧不起我,谁都轻视我,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怪物!是残疾!可是,只有她把我当男子汉大丈夫看!是啊!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傅楚愤怒,差点一拳又挥过去:“你给我放开她!她是我的妻子,我不准你碰她!”
傅容呵呵:“是啊大哥!她是你的妻子,眼前这女人是你妻子——可是,我的妻子呢!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突然给了开了一窗门之后,又立马给它关起来!”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就仿佛这双手已经残废,再也握不住人世间最最美好他想要的东西。江沅轻声地,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给我们细说说吗?””“……”只听一阵幽长地、沉痛地,如同兽般的嘶声长嚎,傅容口里发出“啊”一声,他双膝一软,跪倒下来,软软趴在地:“你们谁能救我!求求你们,谁能救我!!”“……”然后,便晕厥过去了。
江沅和傅楚等全都一惊,吓了好一跳。面面相觑中,之后,傅楚命令自己冷静半刻,将颓倒晕厥在地的男人一拽,紧揪他的衣领拖起来,往上一提,“起来!你这个混账!废物!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在这里要死要活,像什么样子?!”“……”傅容这才把眼睛半阖半开,双瞳呆滞,对着哥哥傅楚说:“你把我打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打死了我,正好,我就可以不用做现在的这个傅容了!”
“投胎到下一世,做猪也好,变成狗也好,总之,我就再不是他妈的傅容了!”
然后,仰头哈哈狂笑了两笑。
***
原来,那个叫桑榆的农家女子,她人已经死了。
在那段谁也不知晓、发生在傅容身上的往事——自从被江沅建议让自己哥哥亲手送去了军营,他经历人世间一重又一重黑暗炼狱,在那段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岁月里,谁也不曾想,有个女子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女孩儿,勤劳,善良,淳朴,仿佛山野中最最清新恬静的一抹新绿。两个人终于成亲了。他们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美好甜蜜的时光温馨又简单,日子虽是过得平凡,甚至粗茶淡饭、少衣短食,但是,就在那段如梦幻天堂般时光里,傅容仿佛获得重生。
他不是从前的那个傅容了!
这世界上,竟会有一个女子,并且,那么善解人意、简单、纯真、可爱的不嫌弃他,陪伴、包容、体贴他。
她甚至不会嫌弃他是个残疾,压根不能人道,不能和她发生夫妻之实……
是啊,想他傅容竟有天也会遇上这样的女子。
他如重生,如再造,他要开启全新的生活,并且,他发誓,要和那女孩儿好好共度一生,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在很多闲暇时光里,没事一坐下来,他只一想到自己今后余生,都会心中飘飘然,脸上的快乐幸福止不住往嘴角边上绽放。
他和他大哥傅楚原来其实也是一样的,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资格。
他和全天下普普通通的男人也其实都一样的……
可是,老天爷终究不善待他,好景不长,他的梦才开始,就不得不被逼着急醒过来。
江沅后来才慢慢了解——从傅容那近乎神志不清、濒临着崩溃疯狂的断续只言片语中——桑榆,是服毒自尽的。
因为,女孩子有个亲姐姐,叫桑柔。
桑柔……
姓桑名柔……
江沅心肝猛地一颤,她记起来了!
“天呐!”
江沅猛然抬头,冲夫婿傅楚轻轻呐喊了一声。
她自然回想起那名为桑柔的女孩儿是谁。
傅容这时又从那半昏迷、半疯癫崩溃状态中,紧盯着江沅,哂笑了笑:“是啊!就是她!你也想起来?——报应!报应啊!”
他像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右手摇着指头,对诸人说道:“我也是太得意忘形了!都说,乐极生悲,呵……大哥,你知道吗?在那段时间里,我仿佛全身都飘起来,整个人都如罩在云端,我想,你有嫂嫂,你活该得意!你遇见了你的爱情,你也活该在我眼前骄傲——可是我呢!我傅容呢!”
他不停猛拍自己的胸窝子:“呵!我傅容,也会像你一样!娶妻!除了不能生孩子!”
“……”
“大哥,你还知道吗?在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向你炫耀,怎么向你表达证明我那时所梦想拥有的东西——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因为你,我少了男人身上最最重要的物件儿!我苦啊!我从小到大,一直活在别人轻视嘲笑的目光中,如今,我也娶妻了,有人会像嫂嫂一样来爱护我,照顾我,关心我,对我不离不弃——”
“所以,我后来就写了一封信给你,我想,通过那信,来告诉你,你不要我,好,没关系,我自会有人要的,我也不稀罕你的收留!从此以后,我向你发誓,我离了你,日子照样会过得好!我也决意再不回来了!”
“可是,偏偏……老天爷啊!她为什么偏有个姐姐叫桑柔!为什么?!桑柔!桑柔!该死的桑柔!为什么桑柔会是她姐姐!老天爷啊,你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这样来对我!为什么?!”
“……”
江沅忽然打断了他,问:“桑榆?桑柔?她们原来是两姐妹?你的妻子,名叫桑榆,是吗?她人很好……可是,她又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她后来发现了什么?发现了姐姐的死因,对不对?是因为你,她的姐姐才——”
傅容道:“对!”
他急切得又要到处找酒喝,傅楚本欲大怒,想想,未免听到这里也猝然伤感,心有不忍,遂又令外面的丫头再去拿酒来给这兄弟。傅容把酒接了猛灌了一口又一口,袖子擦嘴,唾泪俱下,眼泪鼻涕横飞。也不知究竟把酒灌了多少,把手中的酒瓶子往地一掼,砸得个稀烂。“呵,要不然,怎么都说是乐极生悲呢!……人啊,真是不能太得意,一旦得意,老天爷就会气不过,就会收回去!”“我说呢!我说我傅容这辈子竟会被他这样恩待!它就那样让我遇见了妻子桑榆……该死!我真的该死极了!我为什么要给你们写信!为什么想着急于炫耀?!”“若是没有那封信,我做一个简简单单村妇的汉子,在她的心目中,我永永远远都是个好人,是她的好丈夫……我为什么要给你们写信!天呐!老天爷!”
“……”
江沅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沉沉从胸口深吸了一气。
傅容是彻底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瘫倒在地上,昏得不省人事。
众人面面相看中,谁也没有再去惊动他,就连傅楚,也没再去拉他揍他的意思,终究强忍了心头的那股怒火,由怒其不争,转向了哀其不幸。
这个人,居然他还活着……居然还活着!活得像一具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僵尸……江沅猜想,在诸多真相被发现揭开了以后,他后面和妻子桑榆的最后相处——桑榆应是铁了心要寻死,觉得再也无颜苟活于世——她爱上了这个世上最最可恨、最最卑鄙拙劣的男人。她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还是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桑榆临死前到底给傅容说了些什么,江沅也无从得知——但是江沅大概能猜楚:“你这个畜生!你想寻死吗?你想和我一起死吗?呸!你觉得你配吗!你去照照镜子!别脏了我的身!别脏了我死后的灵魂!”
——他应该就连想和桑榆一起死,都没有资格。
***
佛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佛家讲究果,讲究现世报……
却说,傅琴的婚礼依旧隆重热闹打算如期举行,不会因傅容的骤然这一出现而改变。行尸走肉有行尸走肉的活法,这遭了世间因果现世报的男人,自从回府后,除了喝酒,还是酗酒。他哥哥傅楚本来想撵他,想命人给他好生收拾一顿打醒,江沅到底有怜悯之心,便对夫君傅楚劝道:“算了,他现在也很痛苦,应该是生不如死!我想,经历了这些事儿,他今后一定会有所改变的,一定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会命人好生把他看着,不让他再闹事!”
傅楚觉得疲惫,“我这个兄弟,哎……自从那日他在船上对你那样一番后,我就发过誓了,我今生,所欠他的也都全部还了,我绝对不会再纵容他……他要是胆敢有对你半分不利,我绝不饶!倒是亏你,大人不及小人过,这么宽厚,我听很多老妈妈们说,这几天,谁都怕他,谁都不想理他,是你,还细心周到地命人好好看着,嘘寒问暖,好吃好喝地将他供着,娘子,我这个弟弟,好多时候让我不耻!他从前那样对过你……”
江沅道:“他是你弟弟,从血缘上,你纵容想撇清,也是不能够的,对不对?再说,我看他现在也经历了这样的打击,他应该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糊涂混账了……你放心吧!我会拿捏好分寸的!”傅楚感激得越发点头:“谢谢你,娘子,就算,他现在一时糊涂,之后,你这样不计前嫌去宽厚他,他若是还如从前那样混,我第一个不饶!——打死他,也绝不能饶!”说完,又重重补一句。
江沅笑笑说:“现目前,咱们还是得把琴儿的婚事先办了要紧,你说呢!”
傅楚紧紧搂抱住妻子江沅:“是是是!不过,千万可别动了胎气!你现在是个有孕的人,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那样,为夫我会心疼死的!”
江沅说:“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我会懂得分寸!更不会让自己给累着的!”
两人便又在房屋里说笑一阵、甜蜜一阵儿、闹一阵儿。
气氛无尽的甜蜜祥和,透着花好月圆。
江沅,可是打死也没有想到——有人在高楼,有人在地狱。
有的在白天,有人在黑夜。
她和傅楚的这番花好月圆、甜蜜祥和,会不会刺痛到另一个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