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雪花飘洒满空。天气实冷。
江沅和月桐从秦楼楚馆出来,她的脸,简直不知用何形容。
月桐红着脸也仰首笑问她,“姑娘,那位名叫纤纤的花魁娘子,到底给您讲了些什么呀?”
江沅啐骂道:“你还不赶快去叫车夫过来接我们!还傻站在这里哆嗦什么!”
她的双颊,觉得像是烈火烧着似的,整个脑子,乱麻麻的,烫成一片,耳边全都是那位名叫纤纤的青楼花魁所传“秘诀”。
江沅的心跳一阵停一阵,心想:天呐,她不见得能做得到!
那些简直是,简直是……那女人给她所“传授”的“秘诀”之多,都不敢细想。
且说这春风阁也算是京都颇为有名的销金窟,来往游人,即便如此寒冷的天也是络绎不绝,宝马雕车竞驻于天街,果子行、煎饼店、瓦子、杂物铺、药铺种种,更是商铺林立,难描的繁阜昌茂。江沅且说一向深居内宅少出门,这一趟既难得出来,见各种商铺珠宝店、瓠羹店有好多稀奇玩意儿,便少不得兴起逛一逛。
正值晌午,见茶坊酒肆按管调弦,也是别样热闹。
月桐说,“姑娘,反正已经是中午了,咱们去哪里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吧!”
江沅略微一迟疑,便笑道:“好!”
“……”
因此,她万没想到,就在一金翠耀目酒楼前,她碰到了一个人,前未婚夫,陆钟毓。
***
“沅妹?”
月桐搀着江沅,给她掸掸衣服袖口间的细雪,主仆刚入酒楼准备坐下并招呼小二送东西来。
江沅一愣,转过身去。真的是陆钟毓!真的又是他!
她颔首,顿了好半晌,才微微一笑:“原来是陆驸马!真是好巧!”
陆钟毓穿的是一件雪白滚貂毛镶领的直裰厚夹袄,披着玄色披风。
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长相富态的中年男人和他站在一道,江沅看着那中年男人,总觉颇为眼熟。
陆钟毓赶紧朝她微笑解释:“哦!这是十四王爷!”
江沅赶紧给那中年男人福身一礼,“十四王爷!”
十四王爷身穿石青色海水云纹锦袍,倒背着两手,他疑惑打量江沅,一对眼珠在她脸看来寻去。“这位小娘子是?”
陆钟毓不知作何讲解江沅如今的身份,半晌,语气艰难自嘲、幽幽开了口:“她是傅相的新婚妻子江氏!是兵部侍郎江景烁的嫡长女,差一点也是……”
他笑得很是艰难,“就是我陆某人的发妻了,我们,曾经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江沅的脸豁然就变色了。
这个陆钟毓,是存心的吗?存心让她难堪、要毁她声誉。
匆匆朝眼前二位点了个头,表情疏离而漠然,抬起下巴,道:“十四王爷,陆驸马,今日真是好不凑巧,没想到臣妇居然与两位在这里碰面,驸马爷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不错,曾经,我与驸马你是有过婚约,但过去就过去了!如今,我与我夫君伉俪情深,你这样介绍,十四王爷面前,倒显得很尴尬,让十四王爷见笑了!”
庄重大雅地,又一次点了个头,说声告辞,就要走。
陆钟毓岂料一把拽住她手腕。
江沅猛地一惊。
陆钟毓道:“沅妹——不,不,是傅夫人,能借一步说话吗?我有些很重要的事......”
——
他们找了一处地方,在那酒楼的某间宽敞精致客厢,四周的小红灯笼盏盏盈亮垂挂,透着红雾般的光。
跑堂的小二须臾过来急忙上了些果饮茶点,陆钟毓又说,中午了,沅妹你难道都不饿吗?
不待分说,几乎强制性地,让小二又赶快上些好酒好菜来,要与她边吃边聊些体己话。
他们,毕竟已经好久没这样聊过了!
江沅后来常想,今日也是她傻。她怎么就乖乖地坐下来,和这男人一起吃午膳了?
并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形,这样的环境地方,当时,还有个十四王爷在场!她真傻!傻啊!
快要被自己蠢哭了、气死了。
江沅也说不上来她为何直接笃定了这陆钟毓、和那十四王爷有阴谋猫腻。
陆钟毓说:“沅妹,你的哑疾好了!你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你的声音.....真好听!”
他又语气呐呐地,盯着她的嘴唇鼻梁、盯着她的眼睛飘忽游曳。
江沅提防性地,手摸着脸,问:“陆驸马,你刚才说,那十四王爷和你有什么打算,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陆钟毓道:“沅妹,可以不要叫我驸马么?我这个驸马当得可是——”
小二很快又端来菜盘和碗筷,陆钟毓拿起筷子,冷笑了一声,道:“我不是什么劳什子驸马!现在,我自由了!我父亲也已经没了,公主也被烧死在那场大火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沅妹!”
他猛抬起头,“我记得你以前都是叫我陆哥哥的,你再这样叫我一声,哪怕就一声,好吗?”
江沅心头勃然火起,柳眉竖着,不过,还是到底强压下心头怒火,方才,他既已透出了什么,而那么,现在就必定套问个清楚。
忍!她得忍啊!
她笑了一笑,道:“陆哥哥!”
陆钟毓背皮一颤。
“你方才说,那十四王爷和你有什么阴谋计划安排,是要对付姓傅的、也就是我相公,对不对?你们预备怎么对付?是用什么法儿?”
“……”
陆钟毓现在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变了,犹如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懦弱怕事、优柔寡断又胆小的男人。
他再不是从前的陆钟毓。
他也用同样一种谨慎、戒备警惕的眼神盯锁着江沅。“沅妹……”
他轻轻地拨弄着手上碗筷,微微一晒。“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已经属心于他了是不是?你把咱们从前种种,全都忘了,是不是?”
江沅被陆钟毓的这怪模怪样眼神盯得发麻。
江沅注意到,男人白皙儒雅的俊面,竟有一种阴鸷、狠戾。
这种阴鸷狠戾,于曾经她印象中是从来没有浮现过的。
而这种阴鸷,又让她感到一种焦虑和恐慌。
她镇定地微笑,努力不显质疑慌乱。
这时,店小二肩脖搭了白巾,又上了好几道菜来。
她一边慢悠悠地装作不经心吃菜,男人给她亲自夹菜添汤时,还客气礼貌说声谢谢。
月桐站在厢房门外边贴着耳朵听里面动静。
江沅慢悠悠拿起小勺喝了口汤。“陆哥哥,真是很抱歉,你府上出了那样的事,我也没去吊唁。真是没想到,好好两个大活人,一个是你父亲,一个是你妻子永宁公主,就那样烧死在火场里了——”
她一顿,“当时火很大是不是?居然他们都没有跑出来!太可怜!光是想象那场面,我就,就……”
陆钟毓叹了口气,道,“是啊!抬出来的时候,我父亲和公主,都成了一具焦尸,已经,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说着,像是很痛苦内疚,双手捂着脸,不忍回忆。
江沅盯着他,问道:“怎么起的火呢?我记得,你们尚书府丫鬟婆子也有多出入,不见得起了火他们却跑不出来,我听说,是门被锁上了,好好地,怎么门会被锁上呢?”
陆钟毓急忙道:“我也不知道!”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紊乱,“总之,这事儿也算不幸,也是意外,或者,也是一种老天的安排吧——”
“老天的安排?”江沅接口。
陆钟毓叹:“是啊!可不是老天的安排么!”
***
他的眸子里,一会儿就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在狂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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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快去给公主道歉!快去!你这个孽障,她是个公主,是公主!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居然敢打她耳刮子!我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子!”
“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陆尚书府,他父亲陆尚书手拿着一根钢鞭,安静大厅,房门紧闭,老头子把手中的鞭高高地举起,一遍遍甩他、抽他。
他当时跪在地上,清瘦的身板跪得坚硬笔直:“不去!我是男人!我已经活得够窝囊了!”
“好啊!”
老头子又甩:“咱们全家的升迁荣华,本全寄托指望在你一人身上,你是个堂堂驸马,有了这种姻亲,攀上了永宁公主,你还不识相,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忘不掉那小贱人!说!是不是!”
“——是!”
他猛地站起来,“我受够了!要不是你,是你一直搅散阻挡我和沅妹的姻缘,我现在,也不会活得这么痛苦!都是你!是你!是你造成的!”
“我所有的不幸,全都是由你所造成的!你再敢这样一口一口贱人的叫——”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长那么大,有生以来第一次怼嘴、怒目狂视自己父亲。
陆尚书一步步后退,眼前的儿子像是彻底疯魔。
他们父子俩那天,就那样动了手。
他把他杀了!最后,就着老头手上的钢鞭,双目暴凸,面部凶恶狰狞,鞭子将亲生父亲陆尚书脖子狠狠一绕。
陆尚书倒在了地上,气息奄奄,两只死鱼眼大睁着。
公主紧接着推门跑进来。“陆钟毓!啊!——你杀你的父亲!天呐!你,你居然杀你的父亲!你们快来人呐,快来人呐!”
“你不准叫!”
他死命捂住女人的嘴,“不准叫!你这个贱人!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
杀!杀!杀!……那天,他真的是疯魔了。
像从地狱逃跑出来的饿鬼,所有理智全部溃散丧失。他仰起头,忽而哈哈大笑。
杀人的感觉,原来那就是杀人的感觉,做一回真正男人的感觉……
公主!该死!他那父亲!该死!杀!杀!杀!
江沅忽然手一抖:“陆哥哥,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王爷,究竟打算干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