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青袍道人真的很神奇,每日准时例行扎针,吃药,不停令发声训练,这日,他表情严肃,从一侍童手里取来白软皮手套,让江沅坐于一张椅子上,他则掰正了江沅头部,先是在江沅哑门穴不停轻抹重揉,江沅被按得频频胃部痉挛发呕,脸也青了。接着,又让江沅张嘴伸出舌头,他则用那戴了软皮手套的手指去挖江沅喉管,并把她的舌用两根指头夹着往外略微使力拉拽着,江沅脸更白了,整个身体颤起来,这种如拔舌酷刑的医治方,让她瞳孔剧缩——
傅楚站在旁一直看,“你干什么?!臭道士!你还不给我住手!住手!”
他怒吼着,一把抓住道人的胳膊,看着江沅被医治的过程,整颗心都纠起,快要碎了。
那道士冷冷斜乜他一眼,“相爷,今日是最后一个疗法,您是打算前功尽弃呢,还是让我继续?”
傅楚把手到底颤颤收了回去。表情如此无助,这种六神慌乱,还是他作为堂堂首相时、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如此,终于不到半柱香时间,江沅一边强忍剧呕,两只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那道士一会儿去压她喉部,一会儿又用手拉扯她舌,她泪流满面,如同窒息。
道士说:“好了!现在,已经结束了!”
江沅虚弱惨白地睁眼,傅楚赶紧蹲下/身去握紧她的手。
道士说:“夫人,你发个声试一试?”
江沅“啊”地轻轻一声。
道士大喜,总算松口大气,又说:“夫人,您再多说几个字?多说一些!”
江沅:“我、我现在是好了吗?我、我好像可以说话了!”
“……”
一屋子的静寂,落针可闻。
月桐刘妈妈首先激动得边哭边笑,“是的,姑娘,您能说话了!能说话了!”
傅楚握紧江沅的手,终于,慢慢松开,眼底也有喜悦盈亮。
江沅像是在做梦,看着道士,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夫君傅楚,又看看月桐,看看刘妈妈,看看同样站了一屋子喜欢激动的丫头婆子们。“我、我——”
她眼泪止不住流出来,走向傅楚。简直情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掐掐我!快掐掐我啊!”
又走向月桐刘妈妈:“你们也使劲掐我,我真的能说话了吗!真的可以说话了么?”
***
江沅的哑疾医治好了。
整个相府笼在一片欢天喜地的热闹氛围中。傅楚着令人又是放烟花炮竹,又是隆重盛大开宴,甚至去了皇宫着令小皇帝下旨大赦天下。江沅仿佛还恍恍置身于梦境之中,她似乎都还记得,童幼年只有几岁时,她感染了一场非常严重瘟疫,高热七天七夜没退,接着睁眼从床榻上再醒时,嗓子便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无论怎么吃药,怎么去瞧大夫,怎么自己动手去戳喉部,就是没有一点点声音。在那昏天黑地的世界,父母亲渐渐地从殷切询问记挂,呵护小心备至,再到——
“我看,咱们还是努力赶快再生一个女儿吧!哎,她已经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她抱膝蜷缩在床上一角,世界都是冰冷,仿佛有大雨滂沱在她身前四周,她没有伞,只能任由那滂沱的大雨无情浇打在她身上,每日油煎火烤度日如年。
而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哑巴了,如今,生命宛如重生,而这个生命重生的机遇,却又仅仅是他所带给她的。漆黑广阔苍穹,天幕上,一簇簇烟花,如菊花在放绽,又如千万雨丝降落而下。男人显是为她高兴,便隆重庆祝。她与他,肩并肩站着,仰头看烟花。一时间,明明有好多感激的话想对他说,竟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江沅万没想到,她做梦都想着能开口说话的场景,真能说话时,反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谢谢你,夫君!”
傅楚缓缓回头,一震。
她实在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秋水眸子明亮凝视着他。
傅楚心情复杂极了,她能开口说话了,他自然为她喜悦高兴。
不开口说话则已,一说,便是声音如出谷黄莺般好听。她现在,就更加的完美了,不是吗?
他嘴角噙起复杂的笑,语音难辨。“那么,你还自卑?”
江沅微笑摇头。
他便不再看她,收回视线目光,目光怔忪盯着那苍穹上空的一簇簇烟花。
江沅父母江景烁夫妇听说了此事,女儿多年的哑疾竟被医治好了,忙来打探看望。“呀!孩子,沅儿!这是真的!你真的好了!”
裴氏拉着她的手,目光亲切热烙地,把江沅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
父亲江景烁也站旁边殷切讨好赔笑。
江沅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江氏夫妇面面相觑,吃了一惊。“我们,我们来做什么?”
“女儿呀,你好了,如今居然能开口说话了,现在,你父亲和我都感到高兴,自然是来给你道恭喜的呀!”
江沅吩咐月桐与刘妈妈说:“去给老爷夫人上点心,上茶来!”
客客气气,却又不失淡漠疏离招呼面前的父亲母亲坐。
月桐和刘妈妈须臾便端点心的端点心,奉茶的奉茶。
裴氏笑道:“哎,还是你命好啊!算八字的以前就说,女儿你是个福气命,当时我们还很奇怪,怎么也不相信,说这怎么可能呢!”
江景烁也笑道:“沅儿,你真是嫁了一个好丈夫啊!居然没想到这陈年哑疾都能为你治好,他真是对你好啊!哎,这看来以后啊,咱们整个家族的荣誉升迁都指望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不是那种不顾娘家的孩子,对吧?”
“……”
江景烁夫妇走后,江沅令人吩咐打包了一大堆吃的用的,比如燕窝,丝绸,古董,瓷器。
月桐和刘妈妈道:“姑娘,我们还以为老爷太太这次来当真是来看望姑娘您的!为你的病好了高兴,结果——”
江沅坐在桌子上静静翻书,翻了一会儿,嘴里冷笑一声,说道:“我早就不稀罕了!况且,他们也才不会稀奇那些什么燕窝丝绸瓷器古董的,我爹现在急于升迁,想进内阁,每次一来都旁敲侧击提醒我——这么些年!”
她声音里疲惫厌倦。“他们也知道我和他们关系已经闹僵了,看现在,我突然嫁了一个有权势地位的,想巴结重新搞好关系了,心知也不太可能,他们也知我的脾气!所以,便悠着点儿,他们得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毕竟,有些事做得太过显眼,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反而更显嘴脸市侩,其实,我看他们现在这样子,也是可怜呐!又要脸面自尊,又想来和我这个被遗弃多年的女儿套近乎、搞好关系,也够累!”
“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去为了他们向夫君求恩典,打死不会!”
“……”
已进入初冬,窗下腊梅偷偷绽放。
傅楚来时,穿一袭白色貂毛大裘,正好,就听见里面女人谈话。“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他笑着搓手走进来,刘妈妈赶紧帮他脱了貂裘并挂好,月桐急忙去奉茶。
“岳父岳母刚来过了?”
他又问,并一壁在炕榻上撩袍角坐下。
江沅亲自从月桐那里接了热热的茶递与他手上,笑道:“嗯!我父亲母亲是来过了!不过,我也没说什么,就一些家常话而已!您不一定有兴趣听的?”
彼时都沉默不说话了。
月桐和刘妈妈很识眼色,赶紧招呼其他丫鬟出去,让两人单处一室。暖阁烧着炭盆,室内生春,隔绝外面气候的寒冷,雨过天青色汝窑茶盏,茶汤从杯口袅袅飘着香。
从那天起,也就是两个人互相涂抹后背鞭子伤口,他给她说那一席话之后——
傅楚想的是,也罢,看样子,她到底是完全放下了!
看她今日穿着杏子红绣海棠花棉裙锦绣夹袄,云鬟细腰,人坐在窗下,映着外面的一树树红梅花,整个人纤尘不染,恍恍地,像月台嫦娥。她也不再是个哑巴了,说话声音动听,清澈悦耳,整个人流淌着一股从容自信,再不像以前的那样唯唯诺诺,敏感胆小自卑。
他端起茶盏,装作漫不经心啜一口,心尖却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他该怎么来形容现在的心情呢?
是他一次次在警告她,提醒她,告之那些真相……
“夫君!”
江沅忽然脸红耳赤,走来道:“你今天晚上能留下来吗?不要走!”
他的手指尖哆了一下,赶紧把自己隐藏好,表情复杂,稳端着茶,一口一口啜着,瞅她。
“给我一个孩子,我想和你生一个属于咱们两的孩子!”
他不说话了,心跳加速,越来越快。
“好吗?可以吗?”
她干脆坐过来,坐于他身旁一侧,小手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壮有若无地撩拨他。
他闭着眼,发自肺腑深吁了一气,手指尖哆哆嗦嗦轻颤,放下手中茶盏。
“你别闹!”
江沅说:“我没有闹!”
开始解自己的束腰,衣带,一层层脱绸袍。
傅楚别过眼去,立即站起身来道:“把衣服快穿好!简直是太不像话了!”
江沅立马从身后圈抱住了他:“你不准走!你又想走了是不是!从今天,你走到哪儿!我便跟你到哪儿!”
傅楚缓缓闭上眼睫毛,整个人心魂巨颤,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