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海仙境的少君是夜来。
少君是境主最小的弟子,天生剑心,冰清玉洁,思想端正,拥有十八洲仙境最最笔直的心性和做派。
少君在人间的姓氏是薛,那是东洲皇室的姓,因此琼海境主的第五个弟子来得不是很容易。
毕竟不是人间某个旮旯里可随意缺失的小乞儿,捞走就捞走。阮碧笙为了从大世俗里抢出个红尘尽断的弟子,很是做了牺牲。
但即便这样,她那弟子在琼海养到十四岁,还是循着凡间藕断丝连的亲情离师门而去。
阮碧笙拦不住,心都在滴血。灵鸟一年年衔回归期不定的答复,她危机感愈见深厚,总觉得到手的鸭子,哦不,徒弟要飞。
事实确实如此。
琼海境主后继有人的前途,有十分强劲的威胁。
这个威胁,正是薛夜来在东洲的亲哥薛月见。
东洲皇室,薛月见是皇长子,出生时天尚未夜却有一轮圆月在空,所以被取名月见。而薛夜来出生时正是夜幕降临灯火初上,所以获名‘夜来’。
红炉香茶圣贤书,此时此刻,少君就在兄长的府中窗边闲读。
琼海少君夜来,笔直端方,立志恪守正经人的品德素质,绝不与各类妖艳贱货同流合污。
薛月见的府邸,内院固如铁桶,能进出的皆是心腹,没有特许,绝不会有人打扰。
她没有戴面具,一页一页地翻着书看,全是些先贤圣人立身处世的君子道,专门教人抵抗精神污染,成为正直的人,坦荡的人,堂堂正正正正常常的人。
少君如获至宝,看的相当认真。她生命中遇到过的正经人太少。时常在一堆蛇精病里搅和,对一个自我认定是正常人的人来说相当痛苦。
因此,每隔个三五天,薛夜来就需要巩固一下正经人的技能素养,以防自己不自觉变态。
变态很快就又开始了搞事。
她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个美男子上门。
他自报自己在皇子月见座下做事,出身平西望族陈氏。但是得到的回应十分冷淡。
“燕卿听殿下召见而来,不知姑娘……”
“你应去议事厅。”少君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地又翻了一页警世名言。
“但殿下分明说要燕卿来书房。”公子容颜清俊,书生气而又如月照玉枝华美雍容。他看着坐姿笔直、把读书做得恍如焚香进贡般神圣的女子,彬彬有礼强调,“既然殿下说是此那一定不会错。”
薛夜来翻书的手顿住。
她想起来了。
昨日薛月见同她说过一件事情。
“变动不日便来,此间事了你那师门不回也罢,长兄如父,东洲青年才俊如河中之鲤不计其数,我势必为你寻出最好的来,你只管相看挑出中意的,在此落了户成了家,谅你师门也不会不谅解这人之常情。”
对此,薛夜来义正言辞地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长兄如父是没错,但病榻上喘气的东皇还在,一个正经人哪里需要两个爸爸?
你自己都是个光棍还厌烦别人逼你脱单,又何必要伤害另一个热爱生活的正经人呢?
搞政治的人心都脏,本少君最讨厌这些白切黑,没戏的,你不要玩了。
以上是少君的心态。
薛月见当时没有回应,她以为这位亲兄打消了念头。
原来不是。
青年才俊这就来找她看了。
薛夜来想到此处,轻轻放下手中的金科玉律,终于抬头看了美男子。
聪明人不需多说,寥寥数个眼神,便相互对接完会面的意义。毫无疑问,少君悟了,陈燕卿不用再虚虚实实兜圈子。
美男子的眼睛像一壶春光,波光粼粼暖人心脾。
“你知道我是谁。”薛夜来语气肯定。
“燕卿知道。”美男子也没有否认。
“我是谁?”她问,语气淡淡。
“殿下胞妹,东皇十一公主。”陈燕卿按照皇子告知的信息回答,颇有名士风流的作揖,“在下平西陈燕卿,元德探花,不日将迁中书舍人,见过公主玉驾。”
他直起身,少君便请他近案两人对坐,相视无语,她一丝不苟稳如苍松万年,把方方读书的正直又仪式的目光定在他脸上。
陈燕卿颇觉尴尬,不得不开口,“殿下这是?”
“看你。”薛夜来答,并无半点委婉。
皇子月见近几年遭逢无数暗杀伏击,每次总能安然无恙,外界都传他背后一定有非常厉害的高手。但哪怕是薛月见的心腹们也只知道是个剑术出神入化的女人。她来无影去无踪,不知身份姓名,又不露相貌,再加上薛月见不准人窥视试探的异常严酷,导致很长时间所有人认为这是殿下背后的女人。
如今他让自己的心腹才俊来见,又点出胞妹身份,陈燕卿一琢磨便知晓意思。他既然来,当然代表内心深处并不拒绝脱个单。
更何况,这位公主真真气度不凡,恍如仙洲神人,冰清玉洁不容冒犯,见之心生仰慕还忧心自己配不上。公主不苟言笑冷漠了点,生为男子的陈燕卿就大大方方任看,他认为对方也必定是了解皇子胞兄的安排,于是尤其配合。
“敢问殿下看得如何?”公子毫不忸怩大胆问询。
“已看过。”薛夜来回道。“你可回。”
陈燕卿愣住,寻思想问这位心意感想又觉势必十分之唐突冒犯,踌躇之际很是犹豫,“公主需要燕卿此时告退?”不需要再多聊吗?莫非是并不中意他容貌气度谈吐?
琼海少君十指交叉端坐案前,“我兄如何交待?”
陈燕卿:“殿下命我来好叫公主一看。”
“我方才已看。”皇子月见的亲妹认真给美男子解惑,“既已一看,你可去。”
说让一看,绝不二看,当然更没有三看四看。自诩正常正经尊老爱幼的薛夜来果断低头执起案上未完的书,并对陈燕卿指点道,“你可去议事厅。”
看来没戏了。美男子心想,稍微有点受伤地告退。也是一派风流人物万千少女芳心暗许,公主看一眼就完,竟丝毫不留恋?
陈燕卿跨出门却有点震惊。
皇子月见就站在书房窗外。看他表情并不是才来的样子,俨然在旁目视全个过程。
陈燕卿突然忐忑起来,反复审视自己刚才言语举止。他内心对皇子殿下从旁窥视一事既吃惊又觉得有那么一丝合理。
毕竟是胞妹。殿下或许不放心她眼光想要亲自核查。
皇子平常喜怒不形于色,此时面上却有严霜,可想而知他内心对于胞妹终身大事的不满。
“去议事厅等本殿。”薛月见对青年才俊吩咐。陈燕卿拱手领命。
“我让一看,你便真只一看。”皇子隔着打开的一扇窗,语气诚如检查课业却发现弟子严重划水的责苛,“平西才俊当属燕卿为首,多少姑娘芳心暗付。他长得不好看?”
“好看。”客观评价。
“好看也不见你脸皮动容?”
“我为何要动容?”
“琼海那帮不正常的胚子果然带坏了你。你修剑修得整天面无表情一副死了哥的丧样,和木头有什么区别?修仙问道?我看你就会了个不解风情!”
薛月见对缺心眼儿恨铁不成钢完走开,少君摸了摸自己的脸皮。
她只是不像三师兄天天贱笑,就一副丧样?明明早上薛月见出门的时候心情还很正常啊。
他这个月蛇精病发作得有点频繁。时常前一刻晴空万里亲情脉脉,后一刻再见就威严赫赫吹毛求疵。
亲哥是个好哥,就是精神上可能有点不正常。毕竟师门蛇精病大大的有,历尽千帆的薛夜来一般都不与他计较。
窗外跳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背着剑手里提着糖葫芦,“少君,好吃的!”
是乐原。薛夜来从琼海下凡,是时也是十四岁的年纪,偶然捡了个更小的娃,各项反应表明是个正常人,就带在手边当个侍剑童子。
乐原跟着琼海少君学剑,悟性还行,偶尔能替她护卫皇子日常。
早上薛月见就只带了他出门。
琼海少君对糖葫芦没兴趣,乐原遗憾两秒,乐颠颠地塞自己嘴里又跳出去按时辰练剑。
小少年一走,不成想陈燕卿又回来。
“公主,殿下又命我来。”美男子拱手一礼,文质彬彬。
薛夜来思忖着亲兄方才发愁不满的指责,奇道,“我兄又说什么?”
“殿下说让公主再仔细看看燕卿。”美男子垂手,微微一笑,“燕卿可否坐下?”
可能是过于不满少君方才相看美男的态度,薛月见竟然又让陈燕卿来。莫非亲哥今天是非要把她态度按服帖了?
本少君向来和悌,尊兄崇孝,既如此,再满足一下他也无不可。
薛夜来请美男子坐下,于是又在松香纸墨间细把他端详。
她端详他,也知道窗外有人也在端详她。旁窥这事儿,薛月见是没有羞耻的。
她看了很久。把美男子耳朵上的痣都给瞧清楚。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对方眼睫毛给数数多少根稍后好一一详细给亲兄道明,陈燕卿哭笑不得地开口,“公主可看好了?”
说看就只看,绝不摸一摸或者闻一闻。这是属于正经人的倔强和尊严。
“我若看好,又如何?”她问。
“公主若看好,燕卿便要回去复命。”元德年的探花郎玩笑道,“知表不知里终究是半解,说不得片刻后回来,殿下便让公主直接将臣劈开仔细再瞧瞧内里的肠肚。”
正常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薛月见是有点蛇精病,但又不是变态。
更何况,本少君可是地地道道的正常人,又怎干得出劈开人细看肠肚的恶行?
不过,在美男子离开之前,她还得做一件事才算圆满完成任务。薛夜来神色微动,面部表情一点点丰富。
探花郎怔住。
琼海少君的脸诚然好看。只是一直冷冰冰的没有烟火气息,让人像看着一朵云雾,仙洲神女只堪仰望,仰望的时候都觉得要被嫌弃。她如此自闭不苟言笑,便让皇子胞兄深切忧虑,并断言她内心麻木不仁不识人间乐趣,所以从未开怀。
因而先前皇子终究对陈燕卿道了一句,“七情六欲,她该好好品品。”就命他再去让公主当面好好品一品,最好品出个春花雪月。
但是现在她终于笑了。实在胜似冰融雪消、雨后霁光,千道万道看得心颤肝震。可惜只如昙花一现。恍惚错觉又暗想再看一眼。
这便是动容了。
陈燕卿心想能让公主动容一下,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多少名副其实回来点。
“你很不错。”既然看好,自当动容,免得亲哥平不下不满。再者也算自证清白她并不是‘丧样’,薛夜来动容地收放自如,立即指点他,“你可去。”
陈燕卿意犹未尽、略有遗憾地告退。出来再次震惊。
皇子他怎么又理所当然地旁窥?他竟也忘了先前瞧瞧。也罢,一回生两回熟,自己并无失礼,况乎还让皇子胞妹展颜一次,该是有功了吧?
他自觉地想往议事厅去,但薛月见却冷冰冰地令他回自己家。
这一次,薛夜来按亲兄的标准‘仔细看’并适当‘动容’,按理说皆大欢喜。
然而窗外的皇子月见却表情阴沉。旁观她对美男子冰消一笑,还直接捏碎了掌中的伞柄。
外间正在下雪,皇子携伞大概正要外出。只是那伞竟是湿的。
但书房中的少君夜来并不能看到。亲兄丢了伞,直入书房,浑身带着寒湿的雪冷。
“陈燕卿乃平西俊才之首,华都无数贵女芳心暗付,他长得好看吗?”
果然又来了。薛夜来心想。我的亲兄再一次地来考较本少君情商了。
“自然好看。”少君答复。
“好看到见了能脸皮动容、木头开花?”那声音突然轻了几分,幽幽地。
“动容一下,未尝不可。”毕竟你有要求,该包容迁就。薛夜来自证清白道,“我并非面部表情不能自理,完全能动容出来。只是平常没有必要。”因你是亲兄才特意将就一回。
薛月见笑了。
嘴唇扯起,虽无笑声,但脸皮笑得明显而且持久。民间一般管这个叫‘皮笑肉不笑’。但是正经人少君并不知晓。她以为亲兄满意得都忍不住表情自理起来,于是愈发加深‘蛇精病果然要多顺着’的想法。
“琼海剑仙空色空财空名利,你修得大成境界时常自诩‘剑外无我’,不过是平西一个有几分颜色的年轻男子就惑得你动心变色,这就是你的剑心?琼海十八洲境主收到如此不知自持进取的弟子,难道不会半夜里痛哭流涕吗?”
薛月见从书架上扯出一本《太上无欲清心经》几乎是拍到少君面前。
鬼知道一个争权夺势的皇子为什么会在书房藏这种书。
他身上带着阴云滚滚雪山将崩的怒气。对着胞妹冷冷道,“我看你是……”
“师门耻辱,剑心不稳。”
蛇精病啊!
耻辱什么的,完全是人身攻击。
明明是你自己送了美色来硬要逼本少君相看,本君无动于衷你要骂不解风情,本君动一动衷你这回又说剑心不稳!
本君不笑你要发愁,本君笑了,你又发飙!从前你根本不是这样的!
你自己得了蛇精病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