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柏父

“我相信的第一个人,是我父亲。”

十多年前,柏烨刚刚记事。

两室一厅的普通格局,精致但不奢侈的装修,构成了柏烨童年对家的概念。

爸爸家的条件很好,给小柏烨请了育儿保姆,专门在家照看小柏烨,也教他一些幼儿园的启蒙教育。

保姆人很好就是太粗心。好动的柏烨摔一下磕一下那是家常便饭,保姆却经常留意不到。

妈妈总是早出晚归,爸爸却有时白天会回来再匆匆离开。

小柏烨那时太小了,不谙世事,只从保姆那里听说,爸爸妈妈是去上班了,大人都要上班的。

那天,淘气的柏烨在床上蹦来蹦去,去准备午饭的育儿保姆一个没留意,柏烨就蹦到了床边。

“咚”地一声响动之后是一阵嚎啕大哭,“哇啊!呜呜呜……”

保姆跑来的时候,只看见柏烨以一种奇妙的姿势悬挂在床边,堪堪维持了平衡——

两条腿搭在床边,上半身正面仰下去垂直冲着地面,一只手死死攥紧探出来的床单,另一只手捂住额头,泪水顺着眼角倒灌着流向眉毛。

保姆吓坏了,赶紧抱起小柏烨,掰开手一看,坏了。

小柏烨刚刚仰下去的时候额头撞向了床侧,现在已经肿起了很大一个包。

保姆不敢耽搁,赶紧给柏母打电话汇报这件事。

可天公不作美,柏妈妈在单位也遇到了突发状况,一时抽不开身,只能拜托柏爸爸回家照看儿子。

柏爸爸二十分钟后就回了家。

保姆有些惊讶,多了一句嘴,“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里到您单位不是要一个小时吗?”

柏爸爸很自然地抱起柏烨,马上接道,“今天出来办事离得近,听到电话直接回来了。”

小柏烨靠在爸爸的怀里,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是小柏烨从没闻过的陌生的味道。

依稀能回忆起来的只有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人,身上有股浓郁的和爸爸一样的味道。

再后来,妈妈辞退了保姆,爸爸靠着家里的关系直接请了一周假,说着自己会留在家里照顾小柏烨,实则每天把小柏烨带去“香水”女人的小店里。

那个时候,柏妈妈不知道白天父子俩不在家,而小柏烨不知道这件事要告诉妈妈。

但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

小柏烨总是能从香水女人那里得到一些好吃的,他最喜欢的就是那种金黄色包装纸的巧克力,好多层,酥酥脆脆的,里边还有一颗完整的榛子。

在这周的最后一天,乖巧的小柏烨想着把最心爱的巧克力留给妈妈,实话实说了来历却换来了一次爸爸妈妈的吵架。

在卧室外的小柏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爸爸妈妈吵得很凶,隐约还能听见摔东西和推搡的声音。

“我能记起来的一切事情的开端就是那次他们吵架。”柏烨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柠檬水,继续说道,

“后来我妈偷偷去查了一下,知道了我爸经常旷班去那家棋牌社,她还悄悄嘱咐我如果我爸再去一定要告诉他。”

柏烨拿起茶壶向杯子里倒了一些热水,“我那时候太小了,太容易哄,知道我爸还去棋牌社是我妈自己撞见的。”

“别人跟我妈换了班,所以她那天早下班了,在菜市场正巧碰见了那个陌生女人和我爸。”

郑博书见柏烨沉默,试探着出声,“碰见他们…做什么?”

“哈,你不要这么紧张。”柏烨抬头笑了一下,“什么也没做,只是买菜然后一起回了棋牌室,当然,我妈也跟过去了。”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在啊,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买的菜,我爸从来不避着我,大概是觉得我太小不懂事,又或者他自己觉得没什么吧。”

柏烨忽然用手拄着下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带着亲儿子天天幽会小情人,还天天旷班去打麻将,还有那群人抽的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烟草,当真是黄赌毒一应俱全。”

“……”郑博书张了张嘴,半响也没找到合适的话来接茬。

好在柏烨也不是在等回答,轻哼一声继续讲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妈哭,她哭着不停喊‘你怎么答应我的’之类的话,拍开了我爸那一桌麻将,就那样不停地重复着‘你这个骗子’。

后来我亲眼看着我爸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我妈一巴掌。”

柏烨喝了一口柠檬水,深深呼了一口气。

“然后我妈就带我回了姥姥家,只带着两三包匆匆塞好的行李。”

郑博书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力,堪堪忍住想要坐到对面的冲动。

“她应该什么都没跟我姥姥说,因为几天后我爸来我姥家道歉的时候他们还劝我妈原谅他。

就是那天,我亲耳听见他的承诺——

‘老婆,我保证好好上班不再游手好闲,保证不再去沾棋牌,我知道错了,我以后都改,咱们回家吧。’

我妈信了,我也信了。可惜,他自己没信。”

柏烨无奈叹了口气,“一个月,仅仅忍住了一个月,他又恢复到了从前那样偶尔白天会回来又离开的状态。”

柏烨握着杯子的手渐渐发力,指节微微泛白,“后来我妈发现了很多次,他每次都用更真诚的语气和行为来保证。”

“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跟他们相克,怎么每次我一受伤,就能引来一场血雨腥风呢?”

十二年前。

小柏烨在楼下跟邻居家的哥哥一起踢口袋,不巧口袋掉落的位置有几片玻璃。

两人一起去捡,邻居哥哥没控制住速度,一脚踩上了柏烨去捡口袋的手。

细嫩的手经不住这带着速度的碾压,摩擦着地面直直扎向玻璃碎片。

伤口倒不严重,邻居直接联系了柏烨的父母,清理包扎之后,先带着小柏烨找到了棋牌社。

柏烨看着从前台后的门中出来的有些慌乱的爸爸,以及抽着烟慢吞吞走出来的只扣了几个扣子的“香水”女人,忽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地哭了。

邻居没告诉柏爸爸自己打了两个电话,所以没人知道,柏妈妈也会来,而且来的这么快。

急匆匆赶来的柏妈妈看到的情景跟柏烨差不多,她什么都没说,抱着柏烨就走了,这次,连行李都没收拾,十分慌乱地逃回了姥姥家。

一周过后,柏爸爸来了,这回他直接哭着跪在了柏妈妈面前。

不到六岁的柏烨悄悄趴着门缝,听着里面的情况——

“老婆,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真的发誓再也不见她,再也不去那个棋牌社了。”

“老婆你看着我,你别不理我。”

“老婆,我爱你,你别离开我好吗?”

“老婆,小烨还小,我们要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对小烨好。”

听到这里,柏妈妈再也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小柏烨只记住了爸爸爱妈妈,所以他们不会分开,他还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柏烨看着面前皱紧了眉头的郑博书,忽然笑了,“我小时候以为‘我爱你’是一句咒语,因为每一次爸爸说出这句话,他们就会和好如初。

后来稍微长大了,我发现这是承诺和道歉的开场白,因为只有不断重复这句话,妈妈才会渐渐安静下来挺我爸讲话。

呵,可惜到最后,这句话只是欺骗和谎言罢了。承诺不再是承诺,爸爸也不再是一家人。”

郑博书眼看柏烨眼眶微微湿润,深吸一口气,起身坐到了柏烨身边,“别想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柏烨吸了一下鼻子,强忍住要留下来的泪水,“我曾经相信这个男人爱我妈,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换一种想法,分开对他们彼此都是解脱,不是吗,不然你妈妈……”郑博书轻轻地回应着。

柏烨叹了口气,“也许吧,但是我那时才六岁,我生日那天,我妈带我搬到了新家,一个阴暗的狭小的新家。”

“那…后来呢?”

“后来我唯一的依靠就是我妈了,她告诉我以后我们两个人也会过得很好。”

十一年前,小单间。

“妈妈,为什么搬家呀?爸爸呢?”

“小烨,有些事你还不懂,以后妈妈陪着你,你不会比别人差什么。”柏母坐在床边紧紧抱住柏烨,轻声啜泣。

“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柏烨轻轻拍着妈妈的后背。

“他…不会回来了,但妈妈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小烨,以后妈妈双倍爱你。”

柏烨呼吸一窒,艰难地问道:“妈妈,那你爱爸爸吗?”

柏妈妈忽然收紧了搂着柏烨的力道,“小烨,你记着,爱是唯一,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不配说这个字,你长大就明白了…”

柏烨拄着下巴,侧头看向旁边的郑博书,“她告诉我爱是唯一,承诺以后加倍爱我,还说她只有我,我相信她。结果你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吗?”

“什么?”郑博书下意识接道。

“她今天告诉我她和别人结婚了,还告诉我她很爱那个人的女儿。”

郑博书呆住了,因为柏烨哭了。

“十一年前的生日,我爸走了,十一年后的生日,连我妈也……”

郑博书一把搂过柏烨,把人轻轻按在自己怀里,看看挡住了此刻狼狈得满脸泪水的柏烨,手掌顺着后背一下一下轻抚。

怀里的人闷闷地哽咽着,“小树,为什么我相信的人都这么轻易地毁掉他们的承诺?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

郑博书仍旧一下一下轻轻抚着柏烨的后背,“叶子,你相信我吗?”

怀里的人忽然哑了声音,一阵迷茫之后,“嗯?什么?”

“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就当你相信我,那我带你去吃蛋糕吧,我们把这个生日过了。”郑博书温柔得几乎有些恳求的意味轻声说着。

“生日……”柏烨艰难地吐出两个音节。

“嗯,用美好的记忆覆盖掉曾经的伤痛,你的生日不应该是痛苦的日子。”郑博书轻轻撑开柏烨,温柔地看着他。

柏烨看着这双真诚的眼睛,感觉心中的难过少了许多,抽噎半响,“我想吃,嗝,芒果慕斯…”

郑博书笑了,这样又委屈又胆怯又渴望的小眼神,狠狠地敲了一下郑博书的心,郑博书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想变成芒果慕斯?

郑博书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个危险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走吧,这附近还真有一家很不错的蛋糕店。”郑博书有些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再盯着柏烨看一会,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把对方当成芒果慕斯吃了。

但柏烨却又贴了上来,就着刚刚的姿势,靠回了郑博书怀里,小声问道:“小树,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怎么了?”郑博书强忍住因为怀里人忽然靠过来的悸动,不着痕迹地慢慢收拢手臂。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郑博书感觉自己心脏差点直接化身窜天猴炸出来,想要顺势搭在柏烨身上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嘿,被你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

郑博书艰难地搭上了自己的手,“我…”

不等郑博书说话,柏烨又说道,“我谈过恋爱。”

这次,郑博书是彻底呆住了,一股烦闷之气忽然堵在胸口。

从见到柏烨那一刻起,无数的反常举动,难得的各种冲动,复杂的内心活动,以及在得知柏烨谈过恋爱一瞬产生的烦闷和其他情绪——

那份朦胧模糊情愫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