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盈却本该先去找江家主母方秉兰问安,可大管家说,夫人正在午憩。
很好,她也不是很想去。
她回了卧房,一栋二层小楼,从主卧推开雕花窗扇,能看见与城中萎落凋敝截然相反的苍葱笼郁。
亭台楼阁高低错落,花坛、置石、八角亭、石桥、连廊通过步道小径,漫不经心地连接在一起,东侧有一池冻湖,冰面映着粉墙青石,将一幅中式园林山水画海纳其中。
坐落整园正中央,隐于深浅绿意中的琉璃瓦上堆着厚雪,楼阁飞檐翘起,成对称之势,庄严肃穆得宛如一个雪地盘坐的佛像。
那里是正堂,旁边就是膳厅,佣人们忙碌进出卷挟的阵风,摇动了青苔遍布墙垣上的浓密树影。
负责她小楼日常事务的管家站到身后,“四小姐,司香师选的是柑橘和冬青味道的香,如果您闻不习惯,我们替您换别的。”
“不用了。”温盈却关上窗户,两掌贴着吹得麻木的双颊,“晚上给这窗户上把锁。”
以前冬天半夜,花窗好几回被顶开,冷风破开充盈暖气,长驱直入,呼呼地灌满一室。
她初来乍到,行事说话小心谨慎,哪怕是佣人,也不敢使唤,天天晚上忍着冻起床关窗,心底又害怕窗再被风吹开,常常一夜无眠。
进娱乐圈后,虽回来的次数不多,可有了依傍的事业,总算有点底气了。
“好。”
“小鸟姐姐——!”一个半人高,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哒哒哒小跑进来。
管家一看,连忙拽住女孩小臂,“你来干什么!快回屋子去!对不起四小姐,这是我孙女……回去了!”
江家是个好东家,管家佣人们想挣过年工资而无法团聚的话,可以让家人过来短住个春节,但范围仅限偏房那片,万万不能到少爷小姐们活动的区域。
从前是园子大,管不了每个人,别被发现,一般就没什么问题。不过几年前,一个佣人的儿子喝醉了,游荡到二小姐江应慈的卧房附近,给人吓得不轻。当晚,那佣人一家连人带包袱,全被扔出去了。
往后,若有外人暂住,都会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晚上还会有人巡逻守夜。
“没事儿。”温盈却笑笑,蹲下来,朝女孩招招手。
女孩冲过来本想抱她,可跑到跟前,又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小鸟姐姐,我很喜欢你,我爸爸妈妈、我同学都很喜欢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她很久没听过别人喊她小鸟了。
温盈却这三个字,进江家前,其实是温盈雀。院长说发现她时,篮子里塞了张纸,上面仅写了这三个字和出生年月,只是字迹有点奇怪,但好听,就保留下来了。
后来方秉兰给她改成了却。
却,本意退,也有转折之意。
江家是她生命的转折,为此牺牲,退让,是她应该做的。
方秉兰想让她记住这点。
很碰巧的是,《风月记事》里的女主名叫姚诗雀,戏中昵称用粤语讲是雀仔,国语里是小鸟的意思。不过,哪怕还叫温盈雀时,孤儿院的人都很少叫她小鸟,如今同行、粉丝也更喜欢喊她小温或盈盈,几乎没人会叫这个了。
温盈却要来支马克笔,应邀签到女孩洗得泛白的裙上,又用小号加了管家微信,转去买新裙子的钱,当给小姑娘的新年红包了。
切回大号时,顶上多了两条新消息。
江明宗:「回去了?」
蒋勋南:「身体如何?年初三有时间吗?」
她目光停留不超过一秒,往下滑,确认没别的消息后,按熄屏,窝进被中,睡了个绵长的午觉。
下午四点半,温盈却起来梳妆。
她知道今晚江应慈江应霓两人肯定是盛装,故选了一套橡粉色毛衣加毛呢半身裙,搭一件白色皮草外套,长卷发染回黑色,随意披在一侧肩前。
非常简单,非常低调,非常……
甜妹。
虽然她年纪小,但在娱乐圈甜妹这一赛道上,留下的影像着实不多,所以她也摸不准到底合不合适。反正攻击性,总归没那么强。
首饰也没戴,上次出席星视盛典,丢了件霓虹蓝帕拉伊巴的小发饰,她拿不准丢哪里,本想一赔了之,谁知造型师说这套发饰是圈内一个资方的私藏。
——就是被她晾了一下午的蒋勋南。
北城有名的公子哥,身边女明星没断过,上至一线,下至十八线,为人倒阔气,跟了他,不管一天还是一年,资源大大方方地喂。
但要腻,也是一夜就腻了。
蒋勋南说,赔就不必,赏脸吃两顿饭,权当是送她的小礼物。
本来一顿还人情就好,如今又多了一顿赔礼,温盈却心知肚明。
造型师那边,要不是林展拦着,说这是国内顶尖团队,星视盛典又替她解了围,她就要和她们一拍两散了。
只是她太忙,蒋勋南约了一次又一次,时间都凑不到一起。
他也不在意,边换着女伴,边耐心等她应邀。
温盈却做了会心理斗争,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给蒋勋南复了句:「有时间的」
对方回得很快:「浮金有个局,到时我来接你」
她说:「好」
固定好贝雷帽后,温盈却赶着落日出门,踏上蜿蜒的水榭连廊,穿过门洞,一幅幅由漏窗框起的景如浮光掠影,在余光里一一飞逝而过。
温盈却先去了正堂,已有几位客人在此饮茶。
方秉兰端坐上席,水推波盘头,配一身墨绿绣金旗袍,臂间挽着皮草,像民国剧里等着姨太太请安的大夫人。
她孕育了三个子女,却少见疲态。皮相是做过医美后肉眼可见的油光与紧致,细细的一道弯眉,眼尾有浅纹,恰好到处的风韵。
“来了啊。”方秉兰起身走近,伸出皮草下戴高冰飘花手镯的一截白腕,搭上她手,带她认人。
温盈却低眉垂眼,一一喊过去,什么叔啊伯的姑啊婶的,她不常回来,认不全也有借口。
这样的场合,她没拿出江矩良生辰宴上的人情练达,长辈们话题绕着她,有什么答什么,一个乖字贯彻到底。
方秉兰见着,态度倒不似拒见她时冷漠了,时不时拍拍她手背,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一副母慈女孝的画面。
一个当家主母,怎么可能在除夕晚宴前,有空午憩呢。
后来江胤吾来了,她短暂解放不到一会儿,就被几个小孩儿围着要签名合照,俨然众星捧月。
只是今晚,也不是人人对她,都如此的。
方秉兰所代表的方家,当年比江家权位稍低,但职能重多了,底下人更不敢将生意明目张胆做大,怕连累到。
后来与江麟友婚配,颇有强强联合、权钱捆绑的意味,所以江家败落,方家紧跟着也被踢出权力中心。
但终归是一个纯粹的世家,女明星这样的身份,自始至终,都上不得台面,没有哪户高门愿意自家掌上明珠,抛头露脸做戏子。
哪怕光景不如从前,但站过的位置太高,池边随意洒把饲料,大把鱼抢着吃。
他们欣赏这样的场面,享受这样的尊荣,万万不会因一时落魄,折断骨头,下去做那条抢食的鱼。
方秉兰如此想,她的兄弟姐妹、后辈,也如此想。
当年对外以收养之名把她带回江家,不过无可奈何,方秉兰一直将她视作人生污点,而方家的人,更是从未正眼瞧过她。
温盈却心知肚明。
她心知肚明的事情太多了,没办法不在意,也没办法太在意,有根刺时不时扎你一下,如鲠在喉。
入席时,她跟在江胤吾身后,方家人瞟到她身上的目光,充满审视、鄙夷、嫌恶,像看一锅白粥里的老鼠屎。
那根刺在心脏里扭动,又疼又痒,她忍不住顶了一眼回去。
隔着一桌,名伶一样吊着眼看她的那人,是方秉兰姐姐的女儿,名叫施苒,和江应慈江应霓表姐妹关系很好。
看归看,但不发作,温盈却轻轻巧巧回以一笑,满意地看她像斗败公鸡一样挪开眼。
江麟友在招待亲友,踱步过来,拍了拍江胤吾的肩,“阿胤,打给你两个妹妹,问问怎么还不到?”
“她们玩心重,你又不是不知道。”方秉兰挽着他手,“再说,现在不是还没到开席时间吗?”
“那也不像话,你宠她们宠得都没规矩了。”
“姨丈,我来打吧。”施苒起身,迫不及待揽活。
十五分钟后,江应慈和江应霓姗姗来迟。
入目就是江应慈一头显眼的红卷发,和两个月前她染的那头如出一辙,穿着打扮也张扬,一条轮胎褶牛仔连衣裙,套件毛皮草长外套,踩厚底靴,不顾外面冰天雪地。
江应霓打扮则收敛许多,深棕梨花头微卷,戴细框眼镜,化着淡妆,气质书卷又文静。
两人都是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五官有相似之处,却很好区分。
“爸爸!”江应慈娇声,上前挽住江麟友另一只手,“我们没迟到吧?”
江麟友不给慈色,“没迟到也不该来这么晚,让长辈等,像什么话?还不快去赔礼道歉?”
她嘻嘻笑着,和江应霓一桌桌招呼过去,这边给谁倒杯茶,那边给谁揉揉肩,再从口袋里变出一根棒棒糖,把长辈晚辈都哄得高高兴兴,氛围也热起来了。
经过施苒那桌时,三人聚成个小圈,耳语了几句,随即一道锋利眼风向温盈却袭来。
不用抬眸接,也知道是江应慈的。
哄妥帖了,江应慈才示意佣人上来替她脱外套,露出只金闪闪的镯子,套着纤瘦腕骨。
很像她在江矩良生辰宴上戴的那只。
学人精。
温盈却腹诽。
不一会,有人喊她过去,是一个堂哥,想打听些娱乐圈趣闻,给他们当茶余饭后的消遣笑谈。
滴水不漏应付了阵,上菜时,温盈却想回主桌,却发现江应霓坐了她的位置。
位置是正正好的,管家不会犯低级错误。
如今少了一个人,也正正好。
她位置被撤下了。
温盈却顿在两张桌子的半道上。
所有人都坐着,只有上菜的佣人,和她,站着。
好像没人发现,天南地北的话题四面八方蜂拥钻进耳孔。那些细细碎碎的句子像吸了水的海绵,堵在四周,空气突然有了重量。
她手指虚虚蜷了蜷,正打算喊人添个位置,江胤吾接完电话,发现身边人不是她,回头一寻。
他起身环视一周,笑说,“看我这记性,刚刚走廊那盏灯不亮了,我就让李管家搬张椅子出去换,免得一会小孩儿看不见路摔了。坐我位置吧,来。”
“大哥。”江应霓仰头,银边镜框折出晶亮碎光,“我在看你推荐的《博弈与社会》,好不容易等到你有空,一会吃饭陪我聊聊?”
闻言,温盈却朝江胤吾笑笑,视线转向搬凳子进来的李管家,让他随意放。他就找了个间隔较大的地方,陪着笑,让两边人稍稍挪一下,见缝插针塞了进去。
好拥挤,好多余。
最后,江麟友和方秉兰两人挨坐,一边是长子和三女儿,另一侧贴着江应慈,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一幕。
她安静坐在那个挪出来的“缝隙”里,等佣人添副碗筷。
温盈却没吃多少东西,多数时候在喝水,要吃,筷子尖尖挑一点,过个口瘾。
肉香酒浓的,她不是不饿,也不是不能再跑几公里,但在方秉兰面前,她得表现出为江家忍饥受饿的觉悟。
不知是否意味着明年好兆头,吃的唯一一个饺子,居然就咬到了硬币。她悄悄拨出来,拿纸擦干净,藏到了口袋里。
而江应慈和江应霓的小把戏也就到这了,江家儿女不得在外人面前有龃龉,这是家训,还是江麟友绝不能触犯的逆鳞。
哪怕私下撕扯得狼狈,在外也得做好表面功夫。
出个江明宗,已经够了。
酒足饭饱,客人们转移到会馆,麻将桌、牌桌支起,玩心重的,三三两两结伴到外堆雪人,时不时传进爆竹迸裂的声响,夹杂刺耳尖叫。温盈却坐在窗边的红酸枝椅上,偶尔揉揉遭摧残的耳朵。
有性格顽劣的堂里堂外东奔西跑,弄急了,直接拿零七八碎的栗子、胶枣、榛子等干果当武器。佣人的腰一会弯一会直,跟在这些小祖宗身后,随扔随捡,看得温盈却只庆幸,那佣人年纪不算老,腰还撑得住。
古朴的室内,配备了现代化的大屏电视,本来在放春晚,施苒嗑着瓜子坐到跟前,拿遥控摁了摁,画面切到北城电视台的直播晚会。
没出意外的话,她本该在那四四方方的框里,说不定比此刻还自在些。
如今出了意外,等会也要在框中出现半分钟,她录了段祝福口播。
看了会,一颗圆滚滚的栗子咚咚弹跳两下,不远千里滚到脚边。温盈却探身去捡,递给佣人,免她腰肌少劳损一次。
再抬眼时,施苒已经不见,画面倒没变。
室内暖气太足,温盈却有点闷,半推窗扉,冬风趁虚而入,吹得桌上的流泉枫瑟缩了下。
缝隙狭长,视野很受限,却正好把走廊上施苒蹲在四个小孩跟前的画面框柱。
都是方家来的,今晚鼻孔翘上天的小孩,大的十岁,小的七八岁,有一个女孩。
最大那个男孩往她方向看了眼,她缩回去,没暴露自己。
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温盈却心神不定地剥橘子,眼睁睁看施苒带他们回室内,开抽屉,翻出麦克风和音响设备,捣鼓着连上蓝牙。
马上到她的口播了。
她丢下还翘着半张皮的橘子,起身就走,谁知那四个小孩冲过来,一边拽她一只手,十岁那个从身后揽住她,脸贴到腰臀连接处,手臂横在腹前,往腰侧摸索。
不适感从脚心飞速窜到脑袋,头皮像被上万只蚂蚁啃咬,温盈却拧身斥道:“你干什么!”
“小温姐姐,我们期待好久你今晚的节目了。”小女孩绑着麻花辫,扬着一把脆生生的亮嗓,“你现在可以表演给我们看吗?”
她怔住,又被拖着走了好几步。隔着一层毛衣,她感受到腰椎尾端有一股往外扯着皮肉的凉风,像在用力嗅什么。
到电视跟前时,施苒拍了拍麦克风,声音随音响传遍全场。
“各位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我们盈盈啊,今晚本来在西长安街的剧场里给全国人民拜年的,刚巧几个小孩儿也喜欢她,天天盼着她这个节目,这不回来了吗?全国人民都没的耳福,我们有啦!”
话音刚落,一声中气十足的好,掷地响亮。
是早先向她打听娱乐圈趣闻的堂哥。
会堂里静寂短瞬,连栗子在地板弹跳的声音都放大数倍,骨碌碌滚动着,不知会卡到哪个缝隙里。
众人从纸牌麻将中抽空鼓出稀稀拉拉的掌声,伴随无数目光打来,温盈却无暇分清这些目光里有什么,因为施苒把麦克风塞到她手里了。
作为艺人嘉宾在全国人民面前表演节目,和作为江家四小姐在这些人面前表演节目,完全是两个含义。
前者给了钱,后者没给。
一个皆大欢喜,一个沦为笑柄。
更何况,这里还坐着看不起她职业、身份的人,或许该有人端个铁盘,高喊“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铜钱往上丢的声音清脆响亮。
更何况,她真的五音不全……
音响放大她的口播,声线轻熟柔婉:“祝大家新年快乐,愿新年胜旧年,欢愉且胜意,万事皆可期。山高有行路,水深有……”
切断了。
背景音乐响起。
那句话是:“山高有行路,水深有渡舟。”
渡她的舟在哪?
温盈却下意识往江胤吾的方向看,可那位置空空如也,也许到外接电话了,也许被支走了,连江麟友和方秉兰,都不见了。
外面的爆竹、尖叫、嬉笑,乃至风声,不知何时消弭干净,鸦默雀也静。音响隐约泄出她深吸气的声音,丝丝缕缕化作细线,勒入心脏。
音乐很熟悉,她知道在哪个节奏点进拍,平时练习的时候,都是真唱,茸茸捂紧耳朵捧场。
快到了。
眼眶有轻微发热,温盈却握紧麦克,唇抵上去,冰冰冷冷的。
她张嘴,目光失焦朝外。
声带匀颤,第一个字沿喉管艰涩吐出……
卡住。
第二个字,如风,散入门外无尽夜色中。
错拍了。
同一时刻,一道影子如游魂,斜着拓入光可鉴人的地板,向内敞开的六扇雕花长窗门中央,站着一个男人。
他一手揣在兜中,袖口半挽,露出一截精健硬朗的小臂。
声音慢条斯理,稍显轻挑与不经意。
“这唱的,是哪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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