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温盈却签了份特殊合同。
江麟友用Pearlaut3.37%的股权替代了合理的分成比例,她全年无休,也只能分得总收入的10%,公司和经纪人分剩下的,她本人赚的钱主要来自股权分红。
看上去,她入圈即从商品升级为资本,江家待她不薄。
实际上,江麟友是要她知道,替公司赚钱就是替自己赚钱。另一方面,向外转让股权需股东同意,但凡她有异心,也很难轻易套现离场。
Pearlaut营收主要来自经纪业务和影视,旗下虽不止她一个艺人,但当初为了抢占资源,公司签下的分成比例,大部分艺人都占大头。
而她的片酬、代言费、通告费等等,占据经纪业务营收的大半壁江山。
江明宗不止要收购昼云,也想收购Pearlaut,温盈却一直知道。
生意人,利字当先,不像北城那些挥金无度的纨绔公子哥。
他要用最低价收购。
对赌失败,会让Pearlaut股价跌穿,那时,就是他下场的完美时机。
而要控制对赌失败,先要控制她,控制艺人收入的大头——代言和片酬。
温盈却至今都没有定下明年要接哪个剧本,就是不希望他把目光放到她想拍的电影上来。
代言,她不在意,随他拿走,博伊人一笑。
可电影不行。
车窗外,灯火飞逝,渐次连成一条看不见终点的橘黄色河流,她像身在其中的浮萍,飘飘荡荡,从不知未来会通向何方。
江明宗的话,让这条河流,一瞬,千里冰封。
温盈却缓缓扭头,墨镜下的眼呆滞,“我……”
“在接触一部武侠,两部古偶玄幻,一部小说改编,还有悬疑……”
“没有电影?”江明宗目光转向她,笑了,“还带着墨镜口罩干什么?摘了。”
袖管下的手立时捏紧。
温盈却依言摘下,低着头支吾道:“电影的话……”
她踌躇的模样惹得江明宗好奇心起,故不说话,赌她会老实交代。
而温盈却在天人交战中,她也在赌。
赌他会信。
“电影没看到什么好本子,应该会接电视剧。”
哦。
不老实了。
暗昧之下,男人的手旋拧着金属袖扣,慢条斯理地反问:“是吗?”
“是的。”温盈却应得果决,“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接触我的合作方,都告诉你……”
她手上多的是本子。
江明宗要拿就赶紧拿走,到时,她也能名正言顺接那部电影了。
“再说吧。”他语焉不详。
接下去,江明宗问了她些Pearlaut内部情况,包括待签艺人,手下影视版权意愿哪家流媒体平台,她那部《监管重地》的投资、宣发,等等。
大概是她的代言,江明宗已经摸透了,问的很少。
话题挑起时,也是不大中听的一句:“掉代言这种事,后面会经常发生,温盈却,你讨厌我吗?”
他问得过于轻浮、傲慢。
这不是简单一句讨厌能概括的,中间掺杂了她数不清的无奈、麻木、厌恶、自我和解……各种复杂情绪杂糅起来,一句讨厌,像是一个碗,妄想盛下一天空的雨。
“你不要问这种问题。”温盈却自我奚落,“我会误以为,我的情绪,可以影响大局。”
“你不行。”江明宗顿住,“我的也不行。”
“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
身侧传来一道清越的笑声。
他转眼,妆面精致的一张脸,漶散着窗外半明半昧的霓虹,偶然亮起的瞬间,那笑容山明水净,比滂沱大雨洗刷过的天空还要澄澈。
可他的心,分明窒了下。
温盈却像听到什么笑话,笑了好一阵才停,语气嗔怪,醉了似的:“小叔叔,我可是演员。”
他恍然大悟。
她歪头,“你怎么能跟一个演员,说这句话?”
江明宗勾了勾唇,“一时忘了,你是个演员。”
还很有天赋。
温盈却还扬着笑,“这话讲得好伤人,小叔叔肯定没看过我的电影,我明明那么认真地,在做演员。”
不是明星,不是艺人。
而是演员。
演员可以凭靠情绪,给观众建构一个世界,她也恰好沉迷在这些世界中。
谁要抢走了,她会急眼的。
江明宗轻描淡写,“那就好好当演员,别演那些烂片了。”
一个话题,草草了解。
她没答讨不讨厌,他也没说看没看过她演的电影。
聊着聊着,车停在路边,詹远下车,进了家挂着打烊,但亮着灯的店面。
街上一对情侣黏黏糊糊地路过,温盈却脑中大灯一闪,想到了什么,怯怯试探:“小叔叔,你、你有看今晚的……热搜吗?”
江明宗说:“看了。”
就没下文了。
看了,然后呢?怎么不问谁安排的?为什么不动用钞能力撤掉热搜?
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绕她一条狗命。
苍天明鉴啊,她绝无异心。
温盈却抿住唇,尝到点口红淡淡的水果味道,“你能不能把那条,那条……”
“你经纪人挺厉害的。”江明宗蓦然打断,一句话,吊得她不上不下。
她内心尖叫:对对对都是我经纪人干的和我没关系。
耳畔落下一道混杂着气息浮动的哼笑,他接上话:“难怪不用我帮忙,早就想好利用位置被换的事情炒作了?网友都在可怜你,冲主办方。”
啊?
说的这个?
今晚这件事,林展确实处理得很漂亮,主办方把她架火上烤,林展反手把火盆扣主办方头上。
这也是她两个经纪人间的区别。
林展从底层爬上来,深谙业内规则和引导舆情的门道,之前慌了神,是因为MRose的出尔反尔,已不在娱乐圈通行规则内。而能力范围里的,她可以周旋得无懈可击。
周颂娜因家境优越,资源、人脉、消息都是送上门的,所以她比林展更早得知江明宗收购昼云的事情,同时,她不屑于周旋和折衷,主办方敢耍小心思,她就想把人家场子掀了。
温盈却环着双臂,念念有词:“那我确实很可怜啊,无权又无势,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无权无势?”江明宗反诘,“江胤吾把他房子都送你了,也叫无权无势吗?”
“这你也知道?”
她现在住的房子,确实是江胤吾送的,一套复式别墅。
江明宗唇边笑意尚在,只是淡得融进夜色里,“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一次呼吸的时间,意有所指地补充:“他对你挺好。”
江胤吾对她确实很好。
这件事盖棺到这里,就足够了。
温盈却没说话。
两人间的沉默维持到詹远抱着牛皮纸袋上车,顶上还搁了个塑料袋。
他返身,递给温盈却,“温小姐,这个时间低卡低热量的东西不多,凑合吃点吧。”
“什么?”她懵懵然接过。
塑料袋里装了一盒敷料,还有化瘀喷雾和碘酒绷带,底下是两盒寿司,她鼻尖下意识翕动,体内饥饿感愈加强烈。
詹远说:“那盒敷料是明总的私人医生送来的,用这个伤口愈合得要快一点,也不会留疤,绷带是……哎呀,怎么装一起了?”
他作势要下车,江明宗不耐烦启声:“走吧。”
宾利过减速带,颠出了一句细若蚊吟的“谢谢”。
温盈却捏了捏纸袋一角,拿出里头绷带碘酒,“这是你用的?”
江明宗嗯了声。
“小叔叔,我替茸茸跟你道歉。”思来想去,温盈却还是说了,“她之前接到了个境外号码,那人上来就问我今晚红毯几点结束,刚巧,你也问了,她就以为你是私生。”
他问:“私生怎么弄到你手机的?”
温盈却脱口而出:“你不是也弄到了……”
江明宗面无表情地转瞥她一眼。
她摇白旗,讨好笑笑,“我帮你包扎吧?”
温盈却利索夹出碘酒球,示意他把手伸过来,“这怎么弄的啊?被人揍了?”
“噗嗤。”詹远没忍住。
江明宗否认:“不是。”
也没说原因。
“不想说就算了。”温盈却蛮不在乎,任他手在半空举着,“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棉球打着旋涂开碘酒,肤感冰凉,像冰棱滴下的水,她用的力道堪比蚊子落脚,神色算不上认真,甚至有几分敷衍。
可他觉得新奇极了。
昨晚,地下拳馆人头攒动,气氛如鼎水之沸,汗与血,掌声与嘶吼交织,催出体内蠢蠢欲动的暴力因子。
他把那个跟猩猩一样捶胸顿足的拳手打进医院了。
挂了点彩,根本没处理,是第二日要去昼云,怕麻烦,随便缠了圈绷带才出门。
他不在乎,詹远也知道他不在乎,但到底不比从前,总要尽点助理本分,可哪怕如此,要的也是最简单便宜的碘酒绷带。
跟着他的这群人包括他自己,没有一个有机会养得出娇气毛病,更莫说谁替谁仔细包扎。
所以,哪怕温盈却把将功赎罪的敷衍写到脸上,相较以往而言,这伤口,实在算得上金贵了。
全程几乎无接触,只有穿戴甲偶尔剐蹭一下,像用羽毛中央的空心硬管在手上画画。
温盈却缠绷带缠得很漂亮,江明宗记得,她演过护士的角色。
因低头,松垮的盘发坠了几缕到额前,挡住视线,她随手捋了捋。包扎完成后,温盈却拆掉头上细碎发饰,乒铃乓啷地一股脑丢进纸袋里。
一头翘得像思春少女嘴角的卷发如瀑散下,阻断他余光。
往后,又聊起公事。
对江明宗而言的公事,对她而言,却是要背着全世界进行的私事。
他们谈这些,比谈别的要顺利许多。
一问一答,不像先前几个错神的时刻,那会聊的话题,通通点到即止,无疾而终。
温盈却也再度确认,他是个亲情淡薄、无所不为的生意人。
江胤吾和他没有任何私怨。
可他不想放过任何人。
到家将近十二点。
和寿司盒面面相觑了阵,她又去查了下敷料的价格。
一片一百多,一盒十片。
……真奢侈啊。
温盈却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最后,还是原封不动给寿司盒扔到了垃圾桶。敷料也被她随手丢到不知茸茸拿来放什么的柜子里,合上,再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