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错愕间,江胤吾先站了出来,“三叔,您怎么来——”
江明宗稍稍侧首,平声打断:“我爸的生日,我不能来?”
没等对方反应,他径直越过江胤吾,往主家席走去,形神从容不迫。
纵温盈却在娱乐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很难否认,他身上,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松弛,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千百道目光,而是千百片羽毛。
那并非来自浅显的傲慢或高高在上,哪怕他确实傲慢,表现出来时,也是自如的、平常的距离感。
这是饰演类似角色的男演员,永远模仿不出来的感觉。
席间有压得密实的议论,他一句话拂了江胤吾的面,温盈却确定,现在一定有人开始盘算,今晚该不该来这一趟了。
显然,江明宗连自己亲侄子的面子都不给,不过稀松平常一句话,也要以一种直白而难堪的方式回击。
那这打断骨头的亲兄弟,是否还连着根,就两说了。
变故突生,江麟友不想当众人撕破脸,对着麦克拍了拍,可音响好似临时撂了挑子,声音完全传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径自向江矩良的方向去。
呆坐的人群中,有个身影骤然起立,那头红发冶艳如霞,吸引了部分人目光。
温盈却回头和江胤吾对视一眼,两人当即往前头赶,而江家的女眷中,也唯有她敢反应过来,出头制止这出马上发生的闹剧。
她知道,后台已经被江明宗的人控制了。
两人同时赶到男人身前,江胤吾颜面扫地,仍维持着谦逊与得体,“三叔,我没有那个意思,拟宾客名单时,是我考虑不周,您别生气。”
他勉力撑起这摇摇欲坠的高台。
男人目光于两人间迟慢游弋,温盈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微侧身,盯着他领带后的金色领针,说:“我带您入席吧。”
语罢,江明宗的视线才定到其中一人身上。
他有一对颜色深黑的眸子,灯光与其重叠时,像个浮着金斑的旋涡,眼底情绪锐利,像一把磨过的刀,覆着在旋涡深处,但凡掉落,会被割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可他眼尾又有轻微上翘,滤掉了这种致命感,反而模糊成一种迷幻的吸引力。
身高原因,不抬头,她看不见江明宗的表情,可他视线又如有实质,头皮敏感得发麻,也许掺杂了第一眼对望后的余韵。
四周,温盈却早已习惯的议论声,此刻化成蚂蚁,啃咬得手指又痒又痛。
三人间默然几息,一句话似笑非笑地轻落下:“小侄女,带路吧。”
她肩颈僵着,侧退让开更多身位。江明宗一句话没说,众目下,与她擦肩而过。
错身时,只有温盈却听到了。
那声自鼻腔而出的讽刺哼笑。
江麟友那边,后台遣了人递话,几句后,他表情强抑住惊涛骇浪,最后鞠了个躬才下台。
讽刺的是,江明宗不让人说场面话,却让表演不尴不尬地继续了下去。
一场风波,掩于莺吟燕舞之下。
下台后,江麟友急匆匆赶去主家席,脖间青筋凸起,语气隐忍:“江明宗,你少得寸进尺。”
“什么得寸进尺?”后者耸了耸肩,表情狡赖而无辜,“我来祝爸生日快乐的。”
江麟友握酒杯的手指泛白,仔细看还在发抖,肉眼可见血压攀高,“爸不想看见你,这里谁都不想看见你。”
那么讲究体面一人,毫不避讳席间刺来的探究目光,一字一咬重,句句刺耳。
江家女眷离得远远的,分散在各处粉饰太平,搅得众人不能八卦个尽兴,个个伸长了耳朵往这边探。
“是吗?二哥,那要不来算算,这场子有多少人,是冲我来的吧?”
离得近的,捕捉到这慢条斯理的几句,嘲弄得能幻听见打在江家人脸上的巴掌,一声胜过一声,响亮得人都怕江麟友气厥过去。
偏偏江明宗步伐不停,绕着圆桌,手掌搭过一张张椅背,逐渐靠近轮椅上呆若木鸡的江矩良。
老人惧寒,室内暖气充足,还是套了件黑色的棉大衣,领口缝着厚厚的棉层,手揣在兜里,活像庙宇里,失去香火供奉的破败佛陀。
金身塑的像,曾庇佑一方,可若是挖开来,里面早已朽败不堪。
江明宗停步,一手撑在桌上,弯下身,对上那双神昏麻木的眼,“还有,爸,您不想看见我吗?”
江矩良患有精神分裂和躁狂症,打过镇静剂后,已经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此刻,他脑袋先转,定住后,污浊的瞳孔才有了小幅度摆动,迟疑困惑地,看向了江明宗。
变故仅在瞬息之间。
江矩良忽然抓起一只盛满的红酒杯,猛地朝弯身的江明宗头上砸去。
谁都没反应过来。
除了江明宗。
他一把抓住江矩良枯瘦的手,一脱力,那杯子贴着他脸甩了出去,玻璃触地,砰然碎裂,红酒溅到了温盈却的裙摆上。
身后有小片唏嘘与惊呼。
须发斑白、瘦骨棱棱的老者,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张大嘴,牙齿掉光,余下个空荡荡的肉,洞。
“野狗,喂不熟的畜生,死去,疯狗……”
江矩良发狠咬着“畜生”“疯狗”两个词,一遍遍地辱骂,瘪皱如树皮的手,慢慢掐住了江明宗的脖子。
那双眼瞪得要掉出来了。
——他在用力。
一个老人,还是个有疯病的,放开了让他掐,又使得上多少劲呢。
江明宗就站在那,任他的亲生父亲,当着众人的面,发泄式地置他于死地。
没人敢上前阻拦。
或者说,江明宗本可以挣脱,但他没有。
这一桌附近的气流梗滞,人人敛声屏息。
等江矩良掐得指甲都深陷肉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男人才缓慢抬手,掰开手指,一根又一根,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拆掉一个困不住他的囚笼。
江明宗扯了扯唇角,端的是散漫腔调:“爸,别闹了,再闹下去,说了些疯话,您要我拿二哥怎么办才好?”
诡异的一幕。
用药物才能控制下来的病情,在这三言两语中,江矩良手蜷了又张,最后无力地跌坐回轮椅上。
好像一个疯子,竟真在克制自己,不说疯话。
“你说够了没!”一声呵斥,“这里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给我出去!”
江麟友上前时,一把挤开温盈却,后者踉跄了几下,被江胤吾及时搀扶住。
她又看见了。
看见江麟友面对她时喜欢流露的压迫感,那是来自父权制的自大与优越,妄图掌控一切。
只不过,已经晚了。
他看见江明宗第一眼时的表情,早就出卖了所有,如今再摆出这副姿态,不过危楼坍塌的前奏,不堪一击。
更何况,后者一派傲慢不逊,对视交锋间,根本谈不上分庭抗礼,而是单方面压过了这片在温盈却眼中,随时决定她命运的天。
江明宗充耳不闻,环视了一周,朝舞台方向抬了抬下巴,“别急啊,今天来的人不少,要不我也上去讲两句?”
“你——”
“老爷子!”贴身保姆突然惊呼。
江矩良歪头倒在轮椅上,一手捂着左胸,呼吸短而急,唇褪去血色,变得惨白。
旋即有人高声大喊,接力似的:“叫医生!快叫医生!”
江矩良的私人医生一向随传随到,此刻就在宴会厅外等着,消息传出去时,他快步往里赶,却被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拦了下来。
江麟友伸长了脖子盼,又猛地一扭头,“你什么意思?”
保姆神情焦急,附和道:“老爷子有心脏病,拖不得的!”
江明宗不急不缓,目光朝下,审视着心脏病发的老人,不置一词。
往常擒纵自如的江麟友,手捏成拳,掐得指侧青白交加,“江明宗,你始终是姓江的,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害死你亲生父亲吗?”
被质问的男人目不别视,语气情绪莫辨:“早死早解脱,不好吗?”
江麟友终于按耐不住,压低了声音:“当年,你逼爸到这份上,已经两清了,现在还要——”
“江麟友。”江明宗哂笑了下,别过头,那眸中似长出钩子,要活生生把人的眼剜出来,“要不是你还有事情没完成,你应该恨不得,爸就死在这里吧?”
江麟友张口结舌,嘴角肌肉隐隐搐动。
台上,表演不知进行到哪里,凤吟鸾吹好不热闹,一把柔婉甜腻的小嗓儿声情并茂,一派歌舞升平。
台下,一条人命,就这么悬在万米高空,晃晃悠悠的,要落不落。
老人面色苍白如纸,握着轮椅把柄的手不停颤抖,呼吸又快又重,偶尔会拖出一声短促的啸叫。
江胤吾也看不下去了,尝试着劝:“三叔,让爷爷先接受治疗吧。”
“对啊对啊。”温盈却也瑟瑟地附和了句,“大喜日子,别闹出人命……”
她已经后悔了,不该来掺这趟浑水的。
可当时第一反应是,不想他毁了这个宴会,她辛辛苦苦来给江胤吾抬轿,瞬息就被打回原形。
判断合作伙伴可不可靠的准则之一是,看他对场面的掌控度。
可是,江明宗一出现,就不讲道理地接管了全场。
今晚白打工。
还得赔品牌方一条裙子,可恶。
幸好,不知是哪句话劝动了这尊大佛,他慢悠悠往门口递去一眼,示意手下把人放进来。
医生赶来时,江明宗还是挡在轮椅前,没挪动分毫。
他眼底兴致深浓,一副对亲人性命漠然置之的混不吝派头,伸手拍了拍江矩良的肩,轻嗤一笑:“真扫兴啊,那就祝您生日快乐,长命百岁吧。”
如果温盈却没记错,这句话,应该是江矩良今晚得到的第一声祝福。
来自他想置于死地,也想置他于死地的小儿子。
更荒诞的一幕。
话落,江明宗转身离开。
这时,众人才看清,那杯红酒,既溅上了温盈却的裙摆,也滴到了他衬衫处。
在座众人,无一不衣冠楚楚。
唯他们沾染了同一杯酒的污渍,像众目睽睽下的共犯。
闹剧散场,温盈却因为弄脏了裙子,确保江矩良转危为安后,没待太久,就躲到了卫生间清理。小腿上都是酒,滑溜溜的,渗到了高跟鞋里去。
身份缘故,她挑了个离主宴会厅很远,离后花园很近的卫生间。
外面又风又雪的,没人有兴致赏这光秃秃的雪景,自然也不会有人看见女明星脱下高跟鞋,赤脚走在地上的画面。
温盈却一手勾着鞋,一边翻着林展的消息,有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Pearlaut传媒的老对手昼云娱乐,今晚又一个年轻流量官宣解约。
三年前,Pearlaut借着对赌协议的东风,从艺人签约到资源争夺,处处不落人后,和在娱乐圈运营二十年之久的昼云娱乐分庭抗礼,如今已彻底占得上风。
只要等对赌协议完成,将昼云娱乐近一年解约的艺人签下,Pearlaut将一家独大。
林展和昼云的一个老牌经纪人有矛盾,用词也格外尖锐:「盈盈,等那个贱,人带的贱,货flop掉后,别说接文艺片了,你就是当场退圈结婚,我也没意见!」
温盈却知道林展是开玩笑的,可她还是看着某个字眼,出了神。
再抬头时,落地窗外一片漆暗幽静的白,雪絮纷纷,模糊了天地的边界,鹅卵石道旁的圆形地灯也覆上一层薄薄的雪,像个剥掉了壳,仅剩层白膜的鸡蛋。
视线移转,她看见玻璃角落还没被冻上的一片,有两个人影站在门廊下。
温盈却窒了一息,扭头就走,谁知外面那人先她一步,拉开了落地窗。
冷风陡然灌入,吹得她背像块冻硬了的冰砖,然职业素养控制着她顶住冷风,左右拂了下头发,挂上女明星的标准微笑,转身——
笑容僵在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