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烨抽了抽嘴角：“你先起来，我不会逃的。”
谁知小厮震惊地瞪大了眼，反而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颤着声线说道：“您……您别杀我，求您别杀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这一家子都指着我吃饭……”
景烨：“……”温寂到底把他梦成了一个什么人啊！景烨自认从来不是一个凶戾的人，但为什么他在温寂梦里的形象这么骇人？
“我不杀你。”景烨很想揉一揉额角，可惜两手都被绑住，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我都被绑在这里了，还能怎么样？你不必这么怕我，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小厮觑着景烨的脸色，确认他表情正常，脸色也很正常，不会突然暴起把他杀了，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但站得恨不得离景烨八丈远。小厮战战兢兢地对景烨行礼：“您……您有什么吩咐？”
景烨想了想：他入梦术的持续时间不能超过四个时辰，何况梦境之外他是和温寂躺在清无殿偏殿。尽管他一早交代了谢烟不能随便闯入，但保不准其他人会进来——如果让步清风或是萧扶黎中的谁看见自己和温寂躺在一起，只怕他就不用醒过来了。
时间太宝贵了，景烨觉得自己应该尽快见到温寂。既然这是个大婚的场景，温寂或许在外面敬酒……这么猜测过后，景烨问那个小厮：“温寂呢？他是不是在外面？”
小厮脸色古怪地摇摇头。
景烨：“他在哪里？”
小厮的眼神更古怪了。他嗫嚅半天：“尊主他……”
景烨十分纳闷：“温寂到底在哪？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厮扑通一下跪下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尊主他，尊主他死了！”
景烨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温寂死了，那现在和景烨成婚的人是谁？温寂是怎么死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温寂到底做的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光是前情提要就太多了吧！
景烨又想揉额角了。然而手一动，镣铐便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这让他心底难得多了几分烦躁。他忍不住拽了拽那个又粗又结实的铁链子，这一拽不要紧，小厮吓得又跪下了。
“别跪了。”景烨心烦意乱，“温寂怎么死的？”
小厮的眼睛瞬间瞪大，傻呆呆地望着景烨，吞吞吐吐地说道：“您……”
景烨心底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
“您杀的……”
景烨：“……”
他想起了和温寂相遇的第四世。
和温寂在酒馆喝了一夜酒之后，景烨第二日便与正道会合，杀到了当时温寂居住的无涯山上。
温寂那一世的修为堪称冠绝天下，他手下的左右护法、魔界四影也并非等闲之辈。正面冲突之下，正道损失惨重，被打得七零八落，魔界也没好到哪里去，左护法重伤，魔界四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当时正道还有战力的，唯剩景烨一人。而魔界右护法虎视眈眈，温寂更是从头到脚完好无损，连根头发丝都没乱。他一脚踏在一块方石上，对死伤惨重的正道诸人露出嚣张的笑容：“现下，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一指景烨：“把他留在魔界，我便放你们所有人离开。”
正道诸人一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投向景烨，或疑惑，或悲愤，或恼怒……有人开始低声议论：“为什么是他？难道他和魔尊有私交？”
也有人义愤填膺：“不能答应他！”
亦有人喃喃自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不忍一时之气？”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景烨若是与温寂单打独斗，或许还有胜的希望。但魔界还有一个右护法在侧，景烨如何能赢？若是拒绝温寂的要求，正邪两道本就积怨已深，这行事狂肆的魔尊怎么可能会留下他们的命？
谁都想活，谁都不想死。畏惧死亡，是人的本能，哪怕他们是修仙者也一样。
景烨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温寂，对周围人的目光和低语置若罔闻。他语气清冷，犹如高山之雪：“痴心妄想。”
“好啊。”温寂对他张狂地笑，“我是痴心妄想，那就把这些人都杀了吧。”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景烨执剑指向温寂，冷气与杀气凝成一线。温寂又对他笑了笑，眼神却一瞬间带了些嘲讽：“你听听，他们想用你换自己的命。你留下，能换这么多人的命。他们早就抛弃了你，你又为何执着于保护他们？”
仿佛在证明温寂的话，景烨身侧的几人向后缩了缩。在他们看来，用景烨一个人换他们这么多人活命是值得的，温寂没有说要杀景烨，景烨或许不会死；但若是景烨不答应，温寂是真的会杀了他们。
“他们背叛了你。”温寂注视着景烨，“留下来，我不会背叛你。”
景烨低头，扫视着正道诸人。他们纷纷别开头，回避他的目光。
景烨抬起眼，冷冷注视温寂。片刻之后，他忽地一扬手，长剑寒光闪烁，流星赶月般脱手而去，惊起一片惊呼。嚓地一声轻响，长剑贯入温寂面前的地面，剑柄兀自微微颤动。
“我留下可以。”景烨冷冷道，“以此剑为界，你不得越过。越界便杀。”
温寂眼中乍然迸出一丝光芒：“好。”
之后景烨留下，正道诸人离去。
温寂果然遵守诺言，从不越过界限到景烨居住的那一侧去。他只是经常携了金光灿灿的酒坛子，带着金光灿灿的酒杯，在界线的这一侧席地而坐，一声接一声喊景烨的名字，叫他出来喝酒。两人喝酒的方式也很怪异，中间一条“不能跨越的界线”，温寂坐在这一侧，景烨坐在这一侧，各自的酒杯都分别放在两边。
有一次温寂喝醉了，借着酒劲看见景烨一缕长发落在肩上，伸手过去想替他把发丝挽回耳后。刚刚伸出右手，一缕寒光平地掠起，擦着他指尖飞了出去，若温寂再晚几秒，他手腕都能被景烨削断。
险险躲过景烨这一剑，温寂默然片刻：“你头发掉下来了。”
景烨抬手，直接割断了那一缕长发。漆黑如绢丝一样的发丝飘落在地上，温寂凝视着它，久久无言。
无心无情，是为无情道。
然而温寂面对这一缕断发，却抬起头，露齿而笑。这笑容不同于他以往常常挂着的漫不经心，也不同于他面对正道时的狂傲狷介，反而带了几分难得的纯粹。
“我喜欢你，景烨。”温寂梦呓一般说道，“很喜欢。”
景烨和温寂共同相处了十年。
十年里，温寂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想要打动景烨，其中包括送给景烨金光璀璨的魔剑之类的一系列令人无语的行为。快到第十一年的时候，景烨修炼走火入魔，温寂顾不上界线，直接冲进景烨居住的屋子去寻他，守着他整整七天没合眼。
因为景烨修为深厚，反噬的力量也强，温寂几乎耗尽功力，才把景烨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七天之后，温寂终于看到景烨睁开眼，顿时欣喜若狂：“你醒了——”
景烨凝视着他，那双眼睛眸光如雪，清凉明澈。
温寂向他露出孩子气的笑——他在景烨面前时丝毫没有魔尊的不可一世和张狂，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多少次惊掉众人的下巴。他伸手去拿床头的药碗：“刚熬了药，我——”
一句话没说完，他僵住了。
一柄短匕插在温寂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匕首的另一头握在景烨手里。温寂眼睛微微睁大，他抬起眼，正对上景烨一双清冷如冰的眸子。
“你越界了。”他说。
·
景烨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温寂死在了哪里？”
小厮怪异地看了景烨一眼：“无、无涯山山顶。”
果然是这样。景烨当初的住所就在那儿，看来这个梦的前情应该是景烨杀了温寂之后……但那一世可没有大婚。
而且那一次，景烨并没有真正杀死魔尊。温寂修行的方式本就与正经仙修不同，那一下或许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伤，但对温寂来说，只是皮肉伤。
景烨想了想，又问那个小厮：“谁抓我来的？”
既然前情是他和温寂共同经历过的那一世，景烨当时的修为可是相当深厚，能抓他来这里还绑起来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但那些人都没理由抓他。除非……
果不其然，小厮答道：“是右护法大人。”他迟疑了一下：“您为何这么问？当时大人与您大打出手，大人还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是受了重伤，我也中了剧毒……景烨叹了口气。他早就察觉到在这个梦境里他的灵力无法使用，丹田中似乎有一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也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
温寂这个梦，还真是不可小觑啊。他原本以为温寂是最容易看透也是最容易接近的一个，不过仔细想想，温寂身为魔尊，若当真是个一心沉溺于情爱的青年，只怕早就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而且面临眼下这种困境时，景烨又发现了一个被他忽视的问题：这四世中，其实他对温寂才是最不了解的。他曾被步清风带大，曾与晏寒是师徒，曾抚养过萧扶黎……唯有面对温寂，他不曾关心，不曾过问，两人除了喝酒就是打架，要么就是温寂单方面的靠近。
所以他实在无法揣测，温寂的梦境里，“右护法”把他抓到这里来，穿上大婚喜服，戴上镣铐究竟是为了什么。
景烨思索了片刻，停留在一个可怕的猜想上：该不会……是冥婚吧。
但他随即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要知道，他曾和温寂共同相处十年。虽说他那时对温寂不曾投注过一丝一毫的关心，但以温寂的势力和修为，他有无数种办法强迫景烨就范，可他没有。
景烨无奈地向后坐了坐。他这个姿势被绑在床上实在不太舒服，坐久了腰很疼。
“右护法还和你说什么了吗？”景烨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打算一直这么关着我？”
小厮战战兢兢地答道：“大人说，晚些时候……他会来看您。”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