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少刻,过厅那头传来混杂的脚步声。

“大姐姐,你院里的人最少,连跟在近旁的一等婢女都只有两名,不如趁着今日这等机会,向母亲讨要几个吧。”

一整个早膳下来,程妩只囫囵咽了几口杏仁粥,就没了胃口,心思一直置在外头,现下被程涵阻断,不由蹙了蹙眉。

“够用就行,多了聒噪。”程妩睇了程涵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程涵几次下来没在她这里讨得好,心口堵塞,想发作又顾忌着坐在上首的程老太太,只得同她一道,把视线投注到涌进来的一杆仆从身上。

曾嬷嬷指使着他们按事先定好的位置站定。前面几排打眼瞧去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姑娘,有些甚至和霁蓝一般,还未脱了稚气。

程妩一一扫过,很快就在第二排靠左端的方位揪主了绀蝶。她身上穿着浆洗发白的灰棉裙,梳着轻巧的圆髻,个子不高,还有些许干瘦,只一双灿然的眼眸显得分外伶俐讨喜。

程妩不由拢了拢衣袖下的手。经过前世一遭,她万不会小瞧了此人。

别看她眼下穿扮寒碜,展转几手才落到和季氏有接洽的人牙子手中,后头可是作为陪嫁,随同程漪一起入了定王府,成了等闲不敢得罪的女使。

想到这,程妩不由绷直了脊背。

“老太太,夫人,人都在这里了。”曾嬷嬷麻利地清点完人数,朝前迈了半步,恭敬禀报。

“嗯。”程老太太并未启唇,只从喉头挤出一声,算做回应。

季氏干笑着上前,坐在矮杌上,主动帮老太太捏腿,“母亲您瞧着可有合用的?”

程老太太遂抬起零散着几道皱襞的眼睑,朝下方一杆人等略略扫去,片刻,转向依旧端坐着的程漪,“漪姐儿,你也跟着看看,有没有顺眼的,这选中的人往后可是要跟你长期的,草率不得。”

“母亲说的是。”季氏连忙给程漪使了个眼色,让她过来跟前。

程漪会意,缓步上前,和程淑一左一右拥护着老太太。

一时间,只有程妩和程涵还坐于下首,像两个事外之人。

程涵平日里在大房一惯呼风唤雨,只季氏拿捏着身份,给她找过些许不痛快,旁的时候,她还从未被如此忽视,故而当下和软垫子生钉一般,坐不踏实。

程妩余光感触到身旁的动静,明晰她这个妹妹心中的弯绕,并未理会,只神色如常的静默着,仿佛遁形之人。

只她看似无甚表情,注意力却完全置在上首几人身上

程妩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越过一众身影,徐徐扫向绀蝶,见她依旧乖顺地候着,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势子。

不知今世,程漪还会不会一眼就相中了她。

但不管如何,这一次,程妩不会让二人再碰到一处。

“祖母挑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孙女全凭祖母做主。”程漪站定,又学着程淑给老太太捶肩,唇瓣掐出一湾月牙,端得是和乐融融。

老太太闻言并未应答,反而把身子往程淑那倾了些许,问:“淑姐儿,不如你先来替你二姐姐择选下?”

程淑本立在后头给老太太舒散筋骨,哪怕堂内一下涌入众多仆从,也一副全然与她无关的模样。奈何程漪凑上来,接了她的差事,程淑只好退了几寸,静候着。

眼下被点了名,也不推脱,只端然福礼,略略沉思:“孙女觉得单凭眼睛去瞧,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倘若取来册子比照,也只能知悉个大致,何况,大伯母行事一向稳重细致,想来早早便摸清了他们的底子,确认无甚问题,这才领入府中。因而孙女觉得,得先让大家做个详细的绍介,平日有哪些习惯?会些什么?具体想担任什么职务?都一一说来。”

言罢,她又补充,“当然,这只是孙女自身见地,具体如何还需听祖母和大伯母的意思。”

因她这席话,在场众人的视线几乎都锁了过去,然程淑好似无所发觉般,语调依旧,脊背挺直。

从程妩的角度望去,只能瞥见程淑端方娟雅的侧容,但仅是如此,她也无法否认程淑的出众。

程淑家庭和睦,父亲乃从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嫡兄也科举有望,二叔母王氏更是从京都下嫁而来,满腹诗书才华。故程淑这辈子即便什么也不做,凭着这样的背景,依旧可以过得顺遂稳当。

可偏她自幼刻苦勤勉,上有父兄为模楷,下有祖母母亲谆谆教导,出落得端庄大气。

程妩想到此处,不由垂下眼眸,如若她说自己不羡慕程淑,那是假的。只可惜,她这辈子注定要浸渍在谋陷当中,做不得这等澄净之人。

程妩细细打量着自己这双还未因操持家务,而生满老茧的手,片刻,收好思绪。

上首,老太太赞许了程淑的提议,故曾嬷嬷指着第一排左侧第一人,让她按照程淑适才提议,介绍自己。

“请老太太,夫人和各位姑娘安,奴婢名唤芙蕖,年芳十三,金陵人士,平日喜爱刺绣…”

“请老太太,夫人和各位姑娘安,奴婢名…名唤翠柳…”

众人或顺溜或紧张磕巴,总归依照顺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绍介。

很快便轮到了绀蝶,她先是遵照前面人等的样给堂里几人问了安,随后便语调平缓,音量恰当的开始简况自身优势,“奴婢家境贫苦,母亲早逝,下头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唯父亲一人在外卖力讨活,故奴婢没甚拿得出手的才艺,只寥寥识得几个大字,又因着自幼照顾弟妹,想来在伺候姑娘起居方面或许称手。”

她虽是这么说,但现下里不管处于何等缘由,去各府做下人的家境大抵都不会太好,故而能识得几个大字,很是难得。

程淑听完她的绍介,起了兴致,复正色探了她的虚实,却意外发现她不仅识字,连基础的诗句都会背上几首,便多问了句,“你底下还有弟妹需要照顾,如今来咱们府中做活,他们怎么办?”

“回姑娘的话,奴婢的二妹已过十岁,能替奴婢看顾好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于是奴婢便想着出来找些活路,也好为父亲分担辛劳。”绀蝶见一席人等只有她被问了话,也不起急,依旧不卑不亢地答着。

程淑继而舒眉颔首,满意的和老太太对视了一眼。

程妩见状,不由眄向绀蝶,眸底泛起冷意。

又过了两刻,所有婢女绍介完毕。程淑禀告过后,便碎步退回原处,双手交叠于前,静候着。

程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此时半开的窗扉外有一注煦阳跃入,镀在老太太着古烟纹罗衣的康健身躯上,说不出的温蔼。

“漪姐儿,你妹妹都替你探得这般仔细了,现下你心底可有成算?”老太太抬手叫停了还在替她捶肩捏腿的二人。

程漪听罢,暗里划过不满。明明是她选婢女,如今到是给程淑供了个展现的机会。

“孙女已有人选。”她缓步走出来,面向程老太太福了一礼。

“那就去挑吧。”程老太太微阖上眼,神情疲怠。

程漪将要下去,季氏倏地握住她的手,“漪儿,你尽管去挑,多选几个也是无妨。”她虽这么说,可视线却是端着程老太太那头的,见对方没开口拦阻,又大方得卖着人情,“淑儿如今也从祖母房里搬出来了,院里的人手还使得惯吗,不如也随你姐姐一同来挑些个顺眼的。”

“我就不必了,多谢大伯母。”程淑婉辞了她的好意。

这时,一直揣着事的程妩从余光中瞥见一抹身影突然靠近,霎时,一股浓郁的脂粉起萦绕鼻尖。

“大姐姐,你看母亲出手如此阔绰,连淑姐姐都考虑到了,你也趁机挑选几个呗,不然往后走出去,就你跟前伺候的人最少,岂不是平惹笑话,好歹也是嫡长女。”

程涵刻意把“嫡长女”咬得极重。

可她这话却丝毫没牵得程妩半点注意。只因程妩瞧见程漪正一步步朝绀蝶的方向走去。

程妩不受控制般腾得站了起来,险些撞到程涵的肩头,令她惊得心尖一跳。

“你怎么回事?”程涵嗓音不自觉提高,蹙眉收回身子。

这头的动静引得上首几人纷纷探来视线。

“妩姐儿,有何问题?”程老太太撑开眼皮,斜睨过来。

程妩忽视季氏置在她身上的厌烦,看向站在程漪身旁,眸底溢着喜悦的绀蝶,沉静开口,“我记得这位绀蝶姑娘适才说自己今岁十四?”

“回姑娘的话,是。”绀蝶仰头对上她的视线。

程妩佯装思量,不紧不慢道:“那你岂不是属龙?”

“是。”绀蝶灵敏地感触到对面这位姑娘对她的针对,心中惴惴。

“祖母,母亲,她既是属龙,便不宜留在二妹妹近旁伺候,我和二妹妹都是属兔,这两个生肖冲了,恐日后影响妹妹的康宁。”程妩紧拧着眉,面色严肃。

她适才把绀蝶说的那起子话在心里反复碾过,故好容易找寻到这个出口。

闻言季氏滞了片刻,出声酌问老太太,“母亲,可有这等说法?”

“是有这讲究。”程老太太凝神默想,“不过也不打紧。”

虽这丫头属相贵重了些,却在身份上与程漪相差甚远,未必就压不住。老太太信佛,对这些有一定研究。

可季氏听罢,却不敢轻心,事关程漪,她不敢冒一丝风险。

“漪儿,你姐姐说的对,这个怕是不成,不若你再看看其他几个。”她虽不喜程妩,却也在上回认亲现场窥得了这个便宜女儿对程漪的真心,加之又得了老太太的证实,便不疑有他。

程漪听罢,不舍地瞥向绀蝶。适才她一眼便相中了这婢子,只现下季氏如此说了,她也不想涉险,遂打算作罢。

程妩见状,绷着的心弦才要松解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