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有些短暂交汇的命运,注定会分开,但只要一点机会,再加一点勇气,察觉到,竭力争取之后,还是有机会重新联结。
就如此刻。
六郎透心凉的心肺,听了苏枣带着热气说在他耳边的那句话,几乎立刻叫他明白了苏枣的顾虑。
只要苏枣跟他说,哪怕只言片语,他和她就能默契。
“没有!”朱常钰脱口而出,他弯腰将苏枣稳稳放上,转身抓住了苏枣的胳膊,声音有些急切,但很快就平稳下来,甚至带出了几分笑意。
“未娶妻,未纳妾。枣儿为何要问这个?”
没有?
没有!
居然没有吗?
苏枣急切道:“没,没有吗?我就随便问问……不过居然没有,六郎你真是清心寡欲!我先前听民间传言,你在姓严的那个狗贼压迫下,不敢纳妃子,但为了继承人,已经有好多私生子了!”
“荒谬!怎会有此传言?”朱常钰完全没想到,民间居然有这样的传言!
“市井里净胡诌!六郎你别生气,不过六郎你是不是身体有问题!”苏枣有些激动,她不知道自己激动个什么劲,热血上头,开始胡言乱语。
朱常钰:“……”
“有问题好啊,不对,没事,你还年轻,以后可以的!我有认识的名医呢!”苏枣不禁鼓励他,“是不是因为腿伤的缘故。”
“……或许是。”朱常钰忍不住笑了,轻轻摸苏枣的头。
“我没纳妾娶妻,你就这么开心?”
“就是很开心啊!”
苏枣说的坦荡,朱常钰却很心疼,当年苏枣跟他讲春花的事情,纷飞的纸钱里,脏乎乎的小丫头曾捏着拳头告诉他。
——春花姐姐不愿意当妾,宁可死。
——六郎,等我长大了,要是谁叫我做妾,我也宁可死,绝不做妾。
初入深宫之时,如履薄冰。
母亲因着皇兄的事情,几乎是病态的强逼着他对严崇低头,就怕他跟皇兄一样,不知道哪一天就被毒杀在座巍峨宫殿中。
六郎很不快活。
只有每晚想到跟枣儿事情,他才觉着开心。
宫内接近他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目的。
也只有舟山村那两年,才是他半生,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这些年母后不止一次想往他身边塞人,但六郎每想到枣儿的话,就不想纳这些女子,何况这些女子与他素不相识,即便偶尔谈论几句,也丝毫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世间,只有一个枣儿。
*
苏枣被摸了下头,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清澈的双眸瞧着面前的六郎,突然道:“六郎,我也还没许人家呢!”
“……”朱常钰手一顿,心知枣儿一定没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暗示。
这样的话若是哪个大家闺秀说出来,只怕要羞的栽倒在地。
苏枣不光说的坦坦荡荡,还告诉他:“我本来想着报完仇,就去找你,你要是没以前好,我知道你过的不错,我就走的远远的。要你还跟从前一样我,我就要让你把承诺我的事情,一一兑现!”
“可惜,六郎你竟是皇帝了。”
说起皇帝的身份,苏枣那股莫名的激动劲就给被一桶冷水浇下,整个人平静下来。
是啊,六郎是皇帝了。
就算六郎没娶妻,没纳妾,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良久死寂。
朱常钰继明白苏枣冷态度的原因后,也彻底明白了两人间最大的隔阂。
出乎意料的是,枣儿竟能比他先察觉。
“枣儿觉着皇帝是什么?”朱常钰忍不住问。
“六郎你比我清楚吧。”
“我想听你说,皇帝,有什么不妥吗?”朱常钰认真的看着苏枣的眼睛。
他已大权在握,此时与枣儿相遇,说晚不晚,说早不早,待他亲政筹划一番,未必不能娶枣儿为妻,虽说身份上有些顾虑,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苏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当然不好。你是皇帝了,你怎么跟我去江南、去塞北?六郎,你能不当皇帝,跟我出去玩吗?”
皇宫在苏枣眼里就是个大笼子。
喜欢像鸟儿一样飞翔的枣儿,比谁都能先察觉笼子的可怕。
朱常钰想过很多回答,独独没想过这个原因。
可这样的回答出自苏枣的口,他竟不觉得意外,只余怔然。
一场以为峰回路转的路,已彻底堵住。
问都不必问。
朱常钰很清楚,纵然现在枣儿喜欢他,这份“喜欢”,也绝不够令苏枣甘愿留在皇宫中相伴。
他在苏枣心中,依旧是六郎。
朱常钰或许曾经是六郎,也愿意只做苏枣的六郎。
但六郎只是朱常钰的一部分。
这一点无法改变。
枣儿若不能接受朱常钰,她跟他,依旧没有前路可以携手。
这位带着温和面具的年轻帝王,褪去所有伪装,目光沉沉看向槐园背对他去拿糕点的少女,手指搁在石桌上,轻轻扣了两声。
*
槐园中的少男少女,说了一整天的话。
摆饭都在园内。
太阳西沉,有躲在阴暗处的宫女,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秋蚊子恼人,顺着这一排排宫女太监挨个叮过去,吃的肚肥翅膀沉,被叮咬的人无比煎熬,但因着训练有素,断不敢伸手去抓挠,个个忍成了木头。
等蚊子摇晃晃飞到大槐树下时,还想朝着龙躯换换口味,刚嗡一声,朱常钰还没察觉,苏枣两手迅捷一拍,“啪”的一声,摊开手掌,就是两只呲血的蚊尸。
“六郎,我们说了好久的话,要不进屋里说吧,这会儿蚊子多。”苏枣不怕被咬,但她怕六郎被咬了。
从前跟六郎出去玩,六郎经常被叮呢,秋蚊子又毒,一咬痒好几日。
说起来,这蚊子也是奇怪,这么多年来,竟一口也不咬她。
苏枣又“啪啪”两声,打了两只蚊虫。
“枣儿你,不出宫了么?”朱常钰望着落日西沉,问她。
“出啊,等天黑吧,天黑我好出去。”
“我差人送你出去。”
“啊,对哦!”苏枣恍然大悟,她已经不用偷偷摸摸的出宫了,六郎是皇帝,整个皇宫都是六郎的,她直接出宫不就行了。
不过……
六郎怎么不留她了?
终于能出宫,可今天这一天的变化,苏枣又没昨夜那样想离开。
少女的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被朱常钰看在眼里,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温和细致的吩咐人备好车,令宫女找来一顶帷帽,拉过苏枣,轻轻帮她戴好。
“夜里风凉。”朱常钰接过李德忠捧上来的斗篷,摊开,从苏枣背后绕过,盖在了她身上,“枣儿,这个斗篷你穿回去。”
“嗯……嗯。”苏枣用手摸了摸斗篷的领口,这件斗篷的颜色,跟她第一次见六郎穿斗篷的那件很像,白的像雪一般,有着细密精致的暗纹,还有着羊羔般细软的内里。
一切准备就绪。
她该走了。
苏枣却有些紧张和不舍,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说什么呢?
“那,那我走了?”苏枣试探道。
“好。”朱常钰温和道。
太监恭敬的在前引路,苏枣的脚还没踏出槐园,忽然回头,看向着园中静静站立的朱常钰。
“……六郎。”她开口。
“嗯?”
“我,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天色昏暗,朱常钰嘴角一动,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好!”
*
苏枣怅然若失的从马车跳下,她学武不怕冷,斗篷已经取下挂在臂弯。
看着车夫向自己行礼后驱车离开,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夜晚的上京,是多么热闹啊,人来人往,当回到市井的那一刻,越发显得这两日,如梦中一般。
她的面具坏了,也不记得扔去了哪里。
苏枣戴着帷帽往客栈走,心里想着事,步伐都小了许多,短短一街的路,周围的人见着都不免侧头看看,无怪旁人看,苏枣换了宫内的衣服,她本就女子中生的略高些,此时款款几步走过去,自带美人的风韵。
苏枣沉默着走到了街口,瞧见一个人,帷帽下的眉毛一扬,几步小跑过去,拍了拍街口少年的肩膀,道:“蝶蝶,你怎么在这儿?看什么呢?”
赵蝶蝶回头,愣住。
若不是帷帽下传来苏枣的声音,他万万认不出这个衣饰华美,戴着帷帽香风袅袅的女子竟会是苏枣!
“枣儿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个样子!?”赵蝶蝶惊呼。
“别提了,边走边说吧,我心里烦得很。”苏枣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六郎不留她呢?她纠结了一路,越想越心烦。
要不怎么说女儿家的心思难猜?
“我才烦呢,你一晚上没回来!你知道我在街口等了多久吗?”赵蝶蝶朝她吼道。
苏枣此时心里都是六郎,没把蝶蝶的话放心上,顺嘴道:“辛苦了,弟弟。回头给你买肉吃。”
“谁是你弟弟……”赵蝶蝶心里憋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你担心什么,我又不是头一回晚上不回来?”
“那跟螺洲时候一样吗?”赵蝶蝶气道,“你明明说七夕出去逛逛,晚上就回来,你说等你回来了……我们就回螺洲!”
“对了,螺洲。”苏枣的脚步停下来。
街上满是饭菜的烟火气,小贩走街串巷的叫唤,客栈旁有条城河,此时过去了一条花舫船,岸边挤满了人瞧热闹,船头立着嫦娥打扮的上京名妓,红袖抛掷间,岸边由绿转红的叶子,也在人群的喧嚣中,震的片片下落。
赵蝶蝶听见帷帽下传来少女斩钉截铁的声音。
“蝶蝶,我不回螺洲了。”
赵蝶蝶的脚步也停了,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问苏枣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回螺洲了……至少目前,这段时间,先不回去了。”苏枣的目光也被城河上的嫦娥吸引,“蝶蝶,你先回去吧,顺便帮我把上京的特产和种子带回去,交给我爹。”
“你疯了吗?”赵蝶蝶忽然当街呵道。
“不是说好,等你报了仇,我们就回螺洲,然后你要去江南,去塞北,去五湖四海!你还说,等你报完仇,你要去找一个人……”
苏枣轻拍了下赵蝶蝶的胳膊,警告他,“小声点,在街上吼什么!”
“我这不是找到了么,那个我一直在找的人,我找到了。”
流光溢彩的夜,少女的声音不由透出些不同寻常的柔情。
“就在上京。”
苏枣继续迈步向前走,边走边道:“蝶蝶,你知道么,他竟然就在上京,我……我很欢喜。”
走了一截路,苏枣意识到身后的蝶蝶没有跟上来,转头看。
赵蝶蝶远远站在人群中,愣着不动,目光茫然。
“蝶蝶?”苏枣大声喊他,“你不回客栈吗?那我先回去啦,我得把要买的东西列个单子,今晚就买好,明个你好带回去。”
城河里的画舫开走了,岸边的人群随之挪动,客栈前头的路忽然拥挤起来。
“哎哟,哎哟别挤!”
“老大爷,您可悠着点!”
“唉,你小子杵这,大家怎么走啊!”人潮挪动,赵蝶蝶的身影,被身边的人你推我搡的,很快就随着人潮不见。
人潮拥挤苏枣完全不担心,蝶蝶会武,扎马步比她还稳,就是十个大汉,都不一定推得倒他。
此时见蝶蝶跟着人潮离开,苏枣寻思这嫦娥确实好看,也难怪蝶蝶想继续看看再回去,这不,这么多人想看呢。虽然觉着蝶蝶精神不太好,但苏枣这会儿满脑子想着六郎,便是察觉了也当没察觉。
她回客栈列买特产的清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