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钰有苦说不出。
还好苏枣就是顺口一问,她更想听的,还是六郎与她分别这几年的事情。
弹指十年。
民间听了不少新帝的事情,好的坏的一箩筐,可到底怎么样,还是得听六郎自己说。要是只一面听民间说的,那皇帝的私生子已经有许多了,她昨夜那样,岂不是叫人尴尬。
本来重逢不该想这些。
可苏枣却忍不住在意,便是民间,男子二十,也多成家立业。
人人都知道新帝无后。
从前,六郎自然只有她一个玩伴。
但后宫三千。
如今,六郎真的还是枣儿的六郎吗?
“那一年,我昏迷过去,醒来……”朱常钰缓缓道来,苏枣趴在石桌上凝视他。
六郎的眼睛是很好看的,目如点漆。
六郎的面容是很俊美的,清贵非凡,仿佛是山上雪,云上月,透着渺渺的远。
六郎的声音也好听,如冰玉相极,又带着独有的温润。
笑着说话的时候,从眉目看,谁能说六郎不是个温和的男人呢?
六郎说了许多,苏枣也想了许多。
昨夜抱也抱了,哭也哭了,可第二天醒来,总要面对。
她在六郎印象中,也不过是个大饼脸的村姑玩伴,六郎留她在宫中,她算什么?
苏枣不在乎什么名声,她晓得清者自清。
可面对六郎,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苏枣想到自己杀的严崇。
这奸臣多年压迫新帝,六郎再怎么蛰伏,也绕不开这个人,这其中弯腰,又岂是当年钻狗洞那一弯可比?
想到新帝登基时候的种种。
苏枣心知六郎这几年,一定很不容易。
那她怎么一见着六郎,就想避开?
这弯弯绕绕的废了一夜功夫,苏枣不傻,她看的出朱常钰心思。
便是蝶蝶的心思都瞒不过她。
自小,苏枣对情绪变化的察觉十分敏感。
对着蝶蝶和元八,她还好避开,左右拿弟弟对待,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没察觉,也都不敢跃雷池半步。
从前遇着见色起意的人,她想走没人留的住。
可如今的六郎要留她,苏枣却不敢狂言自己想走就走。
她从前是没遇见权势滔天的人物,可苏枣很清楚权势会给自己身边人带来什么。
思绪万千,想着从前,又想昨日,再想今日,左右避无可避,比知道六郎是“皇帝”还要令她觉着荒谬。
即便昨晚那样亲近的抱在一块,面对面傻笑的时候似乎跟十年前一样,可到底过了十年,哪有一模一样的……
即便是喜欢……
从前那点好感,她在六郎心里真是个面目平凡的丫头,见了如今的模样,可不就惊喜高兴,可这里头延伸出来的“喜欢”到底跟从前不一样。
苏枣猜不透六郎如今的心思。
她也怕猜。
本想着身份一个天一个地,那就远远避开,过个十几年,还能彼此留个美好的念想,真摊开来说,谁知道是什么个光景。
能够潇洒在外的苏枣,独独面对六郎潇洒不起来。
这感觉,着实难为情。
“枣儿?”一双宽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回神了。”
“啊……我在听的。”苏枣摸了摸鼻子,从趴着石桌上直起身,顺手拿了桌上一块糕点咬着,含混着说,“六郎你说查到村子的事情,还找了我么?”
“我派人去的时候,村子已经被人重新烧了一遍,分不清谁是谁,可我总想,万一你没下山,没有听我的回村,便还有再见的时候。”朱常钰看着苏枣,不敢将醒来知道村子被烧的痛苦告诉她。
十年间,他辗转反侧。
时常梦见枣儿听他的话,乖乖回了村。
醒来,汗湿重衫。
“枣儿,你怎么会进宫中?这几年,你还好吗?”朱常钰问她。
苏枣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进宫是因着好奇,你也知道我好奇心大,越不让去的地方,越想瞧瞧。”
“那年,村子没了……”苏枣迟疑着,“爹娘也不在了。就我一个逃出去。”
苏枣撒了个谎。
“还好我力气大,便剪了头发,装成男娃,跟着码头跑货。幸好你教我认字,偶尔还能帮人写信,勉强赚了些钱可以糊口,就这么长大了,后来跟着船来上京瞧瞧,这几年我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就进宫看看……”
“真的吗?”朱常钰看着苏枣的眼睛。
他很清楚苏枣的食量,分别时候枣儿还那么小,跑货写字能赚多少银两?
枣儿能吃饱吗?
苏枣借着咬糕点,自然的低下头避开目光。
“嗯。”
一句“嗯”,打破了朱常钰的幻想,也叫他清醒了。
——十五年前我救你,十年前我要杀你,人心易变,这么多年,难道你不清楚这一点?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六郎,当年登基之时,瞧着匍匐在脚下的众臣,独你一人高坐在上,心中可畅快?
朱常钰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雪夜,院中装扮了一些,尽量营造欢乐的氛围,村外的鞭炮声越大,他就越觉着浑身冰凉。
落雪洁白,他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他不许人来,也就真无人来。
母亲的玉佩,他摩挲了很多遍,可玉佩也不会变成母亲摸摸他。
“六郎……”
一双小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苏枣担忧的面容挤进了朱常钰的双眸,“你……你别难过。”
苏枣一边暗自唾弃自己又忍不住关心六郎起来。
一边又看不下去他这样的寂寞难过的样子。
“你别把当年喊我回村的事情放在心里,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虽然搬货很累,可我力气很大很大,一点也不累,每天也吃了好多饭,虽然没有这石桌上的那么多,那么好吃,但肚子可饱了!”苏枣拍拍肚子,“噗噗”两声,展示她真的吃的很饱这点。
“都过去了……”
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十年犹如窗花蝶影扑簌而去,都已过去了。
六郎的蛰伏,苏枣的奔逃,随着严崇的死,冥冥之中,似乎一切已戛然而止。
苏枣隔了这么多年,依旧能第一时间看破六郎温和面容下的狼狈,可六郎还是跟从前一样,大部分时间看不懂苏枣在想什么,苏枣从小主意大,想人所不能想。
从前苏枣什么都跟他说,他就懂她,只要只言片语,她跟他就能有默契。
现在苏枣不说了,他就不懂了。
十年隔阂划开了泾渭分明的一条界。
“枣儿,你还记得,我原先承诺你的话吗?”
“……嗯。”
“我背背你吧。”
“被人看着不好……”苏枣左右看了看,她这才发现这个有着大槐树的花园,好像很偏僻,周围安静的很,还有一大片竹林隔着,风一吹,连树叶簌簌的声音都能听清楚。
苏枣看了看远处的宫女太监,总是忍不住想,万一一会儿忽然跑出来个六郎的妃子,她该怎么应对。
想想就浑身不得劲,更想出宫。
“你小时候都背不动我,不过一句戏言,没事,我都忘了。”杏眼里闪过几分犹疑,苏枣越说越小声。
“六郎还没有忘。”朱常钰站起来。
苏枣冷不丁见他走到自己面前背过身。
“你现在试试!”朱常钰弯下腰,曲腿手扶在膝盖上,回头跟苏枣说,“上来,我背你!”
六郎还没有忘。
苏枣抿了抿唇角,压下去那抹挣扎的笑意。
可六郎从没有一次背成功过,她又有点迟疑,不禁捏捏腰上的肉,“我最近有些吃胖了……而且,昨晚还吃了好多肉。话说御厨的做的猪头肉都这么好吃么,我哪里忍得住嘛!”
“没事,你上来。”
话音未落,苏枣已经像燕子般扑了上去,六郎被压了个趔趄,但确实牢牢将她背了起来。
视线随着六郎站起身逐渐升高。
眼眶热热的。
苏枣心想——
这一背圆满,便是现在离开,她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趴在六郎背上,更能察觉他后背的宽厚,很结实,又温热。
跟从前瘦小的背脊完全不一样。
朱常钰背着苏枣在槐园里慢慢走。
心跳的很快,这种温暖有力的声音,似乎在传递着什么,苏枣的心跳也慢慢加快。
“噗通”的声音,越来越强,苏枣不得不开口去打断。
她小声道:“好宽哦……”
“这回倒是没吹牛,放我下来吧,背着你多累。”
“很轻嘛,一点也不累。”
“……”苏枣忍不住把脸贴在朱常钰背上,“你别动。”
她蹭了蹭,“六郎,你的衣服料子好舒服,回头我也要买这种料子做衣服。”
朱常钰僵硬了一下。
“嗯。”
苏枣蹭完抬起头,后背的衣服上被晕开一个暗沉的小点,吸了吸鼻子,她抬起头将眼泪眨巴回去。
“皇帝的名讳不敢直呼,可我真的很想知道,六郎你叫什么?从前不能说,如今用能了吧。”
“我姓朱,名常钰。”
“真好听。”
“枣儿,我们不能跟从前一样么?”
“……我不知道。”
槐园里的风好凉爽,苏枣憋了好久,鼓起勇气轻声在六郎耳边问。
“六郎,你成亲没有啊?”
也许是觉得自己问的不够精准,苏枣又补充道:“我知道你还没有皇后,那你纳了几个妃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建议配合BGM食用:心跳的证明。
调整的不算顺利,感觉还是笔力不够,有些想表达的不够精准描述,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方法解决,只能多写多总结了。
另:上次改书名那章看了评论意见,还是说原书名的多,那就还是原书名吧,虽然不是很有吸引力的名字,但确实是围绕这个故事的初衷和重点取的,几乎全文都是围绕书名展开,其它备选都不算很合适,但更合适的也想不出来。
放刀子的时候不敢看评论,所以,完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