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埃格伯特醒来的时候,先是被意料之外的满室明亮晃了下眼,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挡,但映入眼帘的惨白骨手让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眼眶里如今已没了虹膜和眼珠,“晃眼”不过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之前实在是太疲惫了,精神力几乎消耗殆尽,还不能熟练使用的亡灵之力也沉沉拖着他,像道被强行绑在他身上随机爆裂符。
因此,他才会在跌跌撞撞地逃进深渊森林后一头栽倒过去、
尽管他扑在了一片植株上,植物的茎叶被他有限的“躯体”压的窸窣作响,但森林夜间尤其充沛的暗元素靠了过来,它们像招待一个老朋友一样温和围住了他。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伊莱清楚感受到他的身体已自发开始吸收周围的暗元素,它们细小溪流般缓缓淌进他的身体,滋润着他濒临枯竭的精神源。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么,这里又是哪里?
他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是该在深渊森林吗?
意识刚恢复时的短暂迷茫状态很快消去,伊莱勉力打起精神审视环境,他的精神力大约还只恢复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水平,将将够他继续维持清醒,他正身处的地方看上去像个民居,精巧的烛台在不远处的小木桌上摆着,那烛台仿佛是施过“明亮咒”或“照明咒”之类的术法——他不太了解这个——看起来比普通烛台要亮上不少。
更远一点的地方,小屋的窗户紧闭着,双层窗帘也拉上了,不过还是能透过窗帘微微露出的缝隙窥见外面天色——这会依然是晚上,窗外夜色如墨。
在窗户旁边,是整整两组贴墙而立的大柜,再顺着这两个满满当当摆满了书的柜子往旁边看,那里有一扇半开的房门,大约是通往小屋的里间。
“看来我是正在某户人家的客厅里。”伊莱心道。
一面猜测起这家主人是不是就在那扇半开的小门后,伊莱一面终于想起要低头打量下自己——从醒来至今,他居然都还没好好看过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只隐约感到周围温暖又舒适,像被一个柔和的怀抱轻轻拥着。
然后他低头,与自己身前正翻滚吐露着的泡泡打了个照面。
伊莱:“……”
他迟疑着动了动身体,沸水被拨动的声响刹那间涌进他的“耳朵”。
试问,当你某天醒来,发现自己正呆在一口沸水翻滚的大缸里,疑似被人给煮了,你该作何反应呢?
反正伊莱·埃格伯特是没想出来。
他一时间愣在了缸里,和颜色猎奇的水面“面面相觑”。
这一缸水的颜色十分奇异,像是谁把一整盒墨汁都倒进了水里,还往里加了些粘稠剂,让亡灵骷髅看起来就仿佛泡在了墨鱼汁里,他惨白的骨骼和暗色的水对比鲜明。
伊莱愣了足有好一会,就在他思考自己是不是不该继续发呆,得站起来继续逃跑回深渊森林时,他听见那扇半开的小门后传出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走到门边,半开的门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来人是一个高个子的黑发青年,面貌十分年轻英俊,乍一眼望去,长得还颇有几分眼熟。
伊莱却暂时无暇去细究这几分眼熟的根源,他本能的竖起了防备,警惕地看着对方。
毕竟这一路上的惨痛经历已让伊莱清醒认识到,“眼熟”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词。
他的故交个个都以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友情为耻,巴不得能和他撇清关系。
故人不冲他刀剑相向,只冷冷看着他出逃,竟然就已是让他觉得宽慰的事了。
“我猜到你大概快要醒了,所以出来看看。”有些眼熟的青年先开了口,他像从骷髅那张千篇一律的脸上看出了情绪,只停在门旁与伊莱说话,没再继续走近,“看来我估算的时间不错。”
这是个超出伊莱预料之外的发展。
他没从青年的神色里找到厌恶与惊慌,也没听出对方话音里有任何恶意。
对方甚至听起来像是善意的,好像他只是个深夜里不幸迷失的普通旅人,而对方把他捡回了家。
【……你是谁?】伊莱低声问。
现在的他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嘴”,无法真正发声,他和人交流全部凭靠精神力,让声音直接响在了对方的脑子里。
通常来说,人们是不喜欢这种交流方式的,直接响在脑内的交流会让大多数人觉得冒犯,仿佛自己都不用说话,所有想法仅是在脑内过一下,就会被这擅闯他人大脑的邪恶之徒给窥探了去,令人不悦。
但黑发青年的面色依旧未变,他没对亡灵骷髅的精神力露出任何排斥情绪,只说:“我去深渊森林收药材时捡到了你,你刚好倒在了我的月华草从上。”
伊莱敏锐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你毁了我部分药材”的意思,他警惕心仍没放下,但过去培养出的良好礼仪让他忍不住感到抱歉。
然后他就真的道了个歉:【我……对不起。】
于是换做艾伦眉梢一扬,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
语言可以精心编撰,语气声调可以模仿伪装,但直接通过精神力传达的情绪和信息无法作假。
亡灵骷髅说了对不起,他是真心在为自己的无心过失表达歉意。
艾伦去卡尔比转了一圈,都没见过这么懂礼貌的亡灵,短暂的惊讶过去后,他声音不自觉放的更温和了点。
“你确实给我造成了一点损失。”他很实事求是地说,“我是个药剂师,最近正缺月华草。”
伊莱就用自己两个空眼眶默默看着青年,等待对方说出下一步的要求——譬如要求他赔偿损失。
可他如今这个状况,又能怎么赔偿对方呢?
心甘情愿让对方把自己交到追击队手里,去换一笔“协助擒获邪恶之徒”的赏金吗?
伊莱有些分心地想,随后他猛地意识到,他甚至还不确定眼前的年轻药剂师有没有听到相关风声,知道他就是正在被通缉的亡灵。
这个认知让他立即又警惕起来,他静静与青年对望。
黑发的药剂师回以平静注视,深色的双眸仿佛深不见底,却又有两点小小火光映在虹膜上,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