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只毛绒绒

乔安娜独自行走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不时左顾右盼,弧度圆润的耳朵四下转动,密切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她是一只脖子上有一块漂亮的玫瑰状斑纹的雌性花豹,眼眸明亮,身材匀称,头部圆润,刚成年独立两年,正在迎来一生中的巅峰时期。

与矫健强壮的身体素质不符,她并没展现出丝毫年龄优势带来的骄傲和自信,反而阴沉忧郁地耷拉着眉眼,皮毛乱糟糟地纠结成一绺一绺,从头到尾每根毛上都写着‘丧’。

仔细看看,不难发现她腹下有几处不正常的肿胀,毛发间透出的皮肤隐隐发红——显然,她正处于哺乳期。

一般而言,哺乳期的母花豹会相对固定地待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将新生的幼崽藏在枯木、石缝等隐蔽的角落,外出捕猎也不会离开太久。

而乔安娜已经在多数同类会选择瘫在树上呼呼大睡的白昼,离开原本的居住地独自行进了上百公里。

她之前住的是个有水有树物产丰富的肥沃山谷,溪边的草地里住着一大群脑满肠肥的野生禽类,往里一钻,就会有一两只慌不择路的傻鸟撞到嘴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填饱肚子。

到了资源紧缺的大草原上,生活一下就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捕猎技术不精,抓不到跑得飞快的羚羊和成群结队的角马,即使偶尔有幸遇见一只落单的老弱病残,也会因为不适当的犹豫而错失良机。

好在花豹不挑食,甲虫都能当糖豆一样嘎嘣嚼了。她一路抓鱼、偶尔从胡狼牙缝里捡半只田鼠,虽然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死。

比起吃的,安全更是一大严峻的问题。一只游荡的花豹对其他食肉动物而言是无声的威胁和挑战。加上正当雨季,动物们都处在神经高度紧张的繁殖期,不仅非洲野犬和狮子追着咬她赶她,连护崽的母狞猫都会突然从草丛里蹦出来给她一爪子。

不过就算被逼得爬到树梢上,看着树下一圈血盆大口瑟瑟发抖,乔安娜也从没后悔过放弃领地外出流浪的决定。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雄性互相竞争有限的资源,雌性则替优胜的雄性生下幼崽,让更优秀的基因得以传承,这是大自然延续了千万年的生命的法则。

道理她都懂,但她就是不想给杀害自己孩子的雄豹生崽子!

去他的本能!

——是的,乔安娜并不是一只纯正的野生花豹,她的内在,其实是名在现代社会正常成长生活的普通女青年。

虽说稍微有一点点大部分人都难以理解的心理问题,但总的来说三观还是相当端正的,野生动物的丛林法则对她而言压根不成立。

曾经的大龄单身女青年从没想过,继变成了一只带崽的大猫、深陷绒毛地狱之后,她还会亲身体验到涨奶的感受!

涨奶!而且是一二三四……数不清的一排奶|子!!

没了幼崽的定时吮吸清空,乳腺涨到极致,开始发酸甚至发痛,可谓身心的双重折磨。

酸痛混杂着毛发不顺的瘙痒,着实难受,乔安娜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犹豫了老半天,英勇就义般一闭眼,低下头去舔自己的下腹。

她过久没有仔细理毛,刚刚下口,舌头上的倒刺竟硬生生卡在了打结的绒毛里,满嘴都是毛,鲜明的触感让她差点当场崩溃。

她也顾不上那么多,猛地一甩头,呸掉被硬扯下的一簇毛,狂奔向最近的水塘。

一头扎在水里漱了一会口,空气中的微妙变化让乔安娜察觉了不对。她警惕地抬起头,看见几百米开外几头躁动的成年非洲野水牛。

非洲野水牛体重可达700-900公斤,脾气暴躁,攻击性极强,脾气上来逮谁顶谁,是草原上的“五巨头”之一。战斗力差距从体型就能看出来,乔安娜一向不敢惹这位大佬,就近飞快窜上一棵不算细的树,谨慎地伏低身子。

看上去野水牛的目标并不是她。长着犄角的肉山们冲进一片灌木丛,暴躁地跺着蹄子来回走动。

突然,随着其中一头甩动脖子,一团土黄色的东西被挑飞出来,在空中发出细幼的哀嚎——竟是一只猫科动物的幼崽。

非洲野水牛向来与狮子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前两天夜里,占据了这片领地的狮群趁黑袭击了牛群,再天亮时,留下的只有一具白森森的牛犊骸骨。

经年累月的积怨就此再度爆发,几头公牛找到狮群藏匿幼狮的地点,毫不犹豫地展开了报复。

乔安娜第一次亲眼看见食草动物袭击食肉动物的幼崽,既惊讶又不忍,但出于几天下来心惊肉跳的经历培养出的求生欲,还是谨慎地留在了原地。

幼狮被单独留下,照顾它们的雌狮不可能离开很久。而事实证明,她对危险的预感是正确的。

大概两分钟后,三只母狮出现在远处的高地,嗅到风中不详的气息,飓风一般急冲下来,咆哮着扑向袭击者。

此时此刻,她们不再是草原上最优秀的女猎手,而仅是愤怒的母亲。

赶走水牛后,母狮们匆忙折返回来查看孩子们的情况,随着焦急而温柔的呼唤,几只小狮子战战兢兢地从灌木丛底下跑出来,依偎到母亲和阿姨们的脚下。

九只幼狮,只有三只幸存。

水牛群还在近处徘徊,唯一能彻底制服成年野水牛的雄狮无法及时赶来增援,母狮们悲愤、痛苦,却又无可奈何,残酷严峻的现实甚至让哀悼都过于奢侈。为了避免相同的悲剧再度发生,她们不得不丢下夭折幼狮的尸体,尽快将剩下的孩子迁到别处。

乔安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情复杂,思绪万千。

目送狮群离开,而水牛群也逐渐走远,她下了树,鬼使神差的,走近了那片灌木丛。

相似的遭遇令她对母狮的悲恸感同身受,但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她居然不合时宜地觉得……美味?

她一时间僵立在原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当真成了一头货真价实的食肉猛兽。

乔安娜还沉浸在人类理智与野兽本能的天人交战中,一具尸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发出猫叫般的痛苦哼鸣。

她被吓得原地一跳,惊恐地瞪着诈尸的小狮子。

幼狮也闻到了陌生掠食者的气味,挣扎着翻身站起,甩了甩脑袋,往远离危险的方向蹒跚两步,又无力地栽倒回地上,却仍竭力张开前爪炸起毛发让自己显得大而强壮,皱着鼻子冲乔安娜发出奶声奶气的嘶叫。

超凶!

乔安娜不是很想挑战劫后余生的幼狮的警惕,故作识相地退开。

还没走出几米,她听见身后传来有东西砸在落叶和枯草上的坠物声,虚张声势的哈气戛然而止。

回头一看,幼狮侧躺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知觉。

空中已有被死亡吸引而来的秃鹫盘旋,食腐动物马上就会在周围聚集,如果置之不理,那幼狮绝对难逃一劫。

乔安娜踟蹰着,两只早夭的幼崽的记忆跳了出来,在她脑海里不断反复回放。她称不上一个称职的大猫母亲,不愿陪玩,抗拒舔舐乃至接触,而它们仍毫无保留地信任她、依赖她,从不计较她的忽视和粗鲁,蹒跚着追逐她的脚步,被她推开也会兴高采烈地再扑上来,仿佛她是它们幼小的生命中唯一的意义与无上希望。

它们尚未见识到这雄伟壮阔的大千世界,便草草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乔安娜终究还是心软了,折返回去,小心翼翼地用爪子碰了碰地上的幼狮。

幼狮一动不动,唯有微微起伏的肚皮还带着几分生的迹象。

乔安娜没有办法,调整半天,咧开嘴,用牙尖的一小点衔住幼狮的后颈皮,伸长脖子,保持着尽量不触碰到对方的毛的别扭姿势,把幼狮带到了一段距离外的另一处灌木丛。

她守在旁边趴了会,幼狮再次一跃而起,“哇呜哇呜”挥爪乱叫试图吓退劫持者,突然闻到近在咫尺的奶香味,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动两下,凶恶和疑惑在小小的毛脸上纠结成一个复杂的表情。

乔安娜看着好笑,难得没触发过度的心理不适。

幼狮发了会愣,饥饿打败警惕,循着乳汁的香气找到饱胀的乳|房,一口咬住,迫不及待地吮吸起来。

第一下,是痛。第二下,还是痛。

乔安娜“嗷”一嗓子,差点一爪把不客气的小崽子蹬出去,可随着那有力的吸吮,困扰了她快两天的胀痛得到些许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畅快感。

没舒服上几秒,腹部被乳牙衔咬的刺痛停了。

只见幼狮咳嗽两声,头颈平伸,喉咙绷紧,将吃进去的乳汁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它看上去相当痛苦,两只前爪收在胸前,不自然地弓着背蜷缩着,不断咳嗽干呕,偶尔过电般抽搐两下。

……咋回事?狮子不能喝豹奶?还是说一天没喝奶变质了?

乔安娜差点以为自己一口毒奶把狮奶死了,吓得动都不敢动,呆呆看着幼狮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徒劳又无助地挣扎,土黄的短毛被糊得脏兮兮的。

好在幼狮逐渐缓过劲来,翻了个身,吃力地抬起头,像是怕她担心一般,偏过脑袋蹭了蹭她的肚子,侧脸的短毛像把柔软的小刷子,扫在过于敏|感的肿痛皮肤上。

乔安娜浑身一震。

真的……

好……

……好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