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前世如梦

这晚,皇上留宿端贵嫔宫里。

端贵嫔入宫时年方十三,五官还没完全长开,眉眼间已有了些许妩媚之色,端的是个小美人胚子,更别说,她如今正是花儿似的年纪。

满后宫的嫔妃中,当属她侍寝的时日最长。

但这位端贵嫔偏偏出身不高,从前没少看江氏的脸色度日,心中愤恨。这会儿逮着她的错处,自然不会错过任何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想了想,她放柔声音道:“过两天就是旻德成亲的日子了,江姐姐作为生母,定有不少事情需要交代,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怎么是好?”

皇帝乍一听人提起魏旻德母子,幽深的眸子里便透出不悦的目光来,“朕并未下旨禁足江氏,她自己不敢见人,又有谁管得着?”

端贵嫔含笑伏在皇帝肩头,“皇上向来心疼姐姐,都不舍得冷落了太久。这回,姐姐只怕也在等皇上先服软呢。”

她刻意咬重“服软”二字,便是暗指皇帝完全被江氏拿捏于股掌之间,直犯君王的心头大忌。

皇上本就恼了江氏,再让她这么挑拨几句,怒气顿时在胸腔里翻涌起来,几乎要淹没他仅存的理智,“周瑞海!”

不出片刻,周瑞海就带着一脸喜忧难辨的神色走进来,未等皇上吩咐,他便张了张口道:“启禀皇上,广阳宫来报,江妃娘娘遇喜已有月余。”

皇帝一怔,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此事当真?”

而在他身畔的端贵嫔反应则剧烈许多,只差没从榻上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话落,她立马察觉到不妥,急急忙忙地接上一句,“可请御医去看过了?”

“回娘娘的话,稍早前李院判亲自给江主子诊了脉,千真万确。”一顿,“只不过……李大人说了,江主子的年龄已不再适合生育。再加上,主子这几日大喜大悲的,连带着胎象也不甚稳固。”

周瑞海用力咽了咽口水,才敢大着胆子道:“李大人的意思是,请皇上定夺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否则,待到月份大了,一个弄不好可能母子皆……”

闻言,皇帝低着头沉吟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摆驾广阳宫。”

宫里头打从五皇子出生到现在,已有将近十四年时间没有传出任何喜事。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任何人都介怀。

周瑞海轻抬眼皮,暗暗打量着皇帝的面部表情。

这孩子投胎的时机实在过于巧合,怕就怕这京城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圣驾还未到广阳宫,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气息,浓烈的有些熏人。

皇帝不禁皱眉,“什么味儿这么大?”

“回皇上的话,这是江妃娘娘在熏艾。”艾灸驱寒止血,乃是有孕女子常用的药材。依江妃的身子看来,只怕也只能倚靠药物吊着这得来不易的皇嗣。

周瑞海心知,皇上念在十数年的夫妻情份,定会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果不其然,当皇帝看见江氏气息微微的瘫在床上时,怒意早已散尽。

她失了光华的容颜变得有些苍白,甚至说枯槁也不为过。皇帝细细端详了许久,才强忍着悲痛道:“留不住的,便是再执着也留不住,卿究竟何时能明白这个道理?”

江氏身子微微一颤,动静小的几乎无法察觉。她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但是——自从她选择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妾腹中所怀是皇上的亲骨肉,也是妾和皇上在这世上的连系,妾……便是拼上这条命也会将他顺利地产下。”

皇帝听罢,默然地站起身,仅在临走前抛下一句“保重身体”。

周瑞海见状,连忙快步跟在他的身后,“皇上,您看端贵嫔娘娘那儿……”

“朕回宫独寝,让她尽早歇了吧。”说完,他又喊住正欲前去传话的周瑞海,道“晓谕六宫,妃江氏贤良淑德,朕心甚慰,复位为宜贵妃。”

广阳宫的掌事宫女香菱在听了皇上口谕后,止都止不住地啜泣道:“娘娘,既然皇上已经下旨复了您贵妃之位,这孩子还是……毕竟,人活着才有盼头啊。”

江氏只觉得浑身乏力,连带着困意也在此时一涌而上,累得她索性闭上了双眸。香菱望不进她的眼,却见她好似松了口气,呼吸亦逐渐安稳。

“香菱,你知道么?我倒是盼着就这么去了,因为唯有逝者才能永远以最好的模样留存在活者的心中。”

……

同一时刻,姚思浅正在睡梦中流连。

梦里面她看着身穿大红喜服的魏旻言走近,正当她扬起嘴角想要给他一个笑容时,魏旻言却连目光都没有吝啬给她,错过身牵了姚思柔的手走向喜堂。

而观礼的宾客恭喜声连连,贺得也并不是她,仿佛一切的热闹皆与她无关。

时间往后跳转几年,姚思浅始终不愿嫁人。英国公百般无奈之下,干脆招了个寒门出身的探花郎入赘,两人过起闲散的日子。

直到这日,她入东宫探视患病的姐姐,碰巧在长廊上遇见魏旻言。

那时候的他刚经历了坠马意外,单眼失明,周围却连半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他微微佝偻着腰前行,神色黯淡,完全没有现在的意气风发。

姚思浅张了张嘴,想喊,却喊不出声,只得无力地目送着他远去,背影尽是落寞。

不远处,负责洒扫的婢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

“我昨晚当值的时候,又听见太子殿下对着娘娘发火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印象中,殿下也就新婚那阵子态度还稍微温和些,再之后几乎没给过娘娘什么好脸色看。”

“哎,想想太子妃娘娘也怪可怜的,好端端一个女儿家,秀外慧中的,却摊上这么个倒霉夫婿。”

“依我看啊,咱们殿下的左眼怕是治不好了。这有了眼疾,江山还能坐得稳吗?”

“嘘,这话可别乱说啊,再怎么说还有皇后娘娘在呢。”

“外头的议论声都快翻天了,难道还偏不许我说啊?”

“话又说回来,我前些日子从安公公那儿听说,太子殿下之所以看不上娘娘,是因为心里头还惦记着位白月光似的人物呢,还挺痴情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竟让殿下这般求而不得。”

“这种事情是如何得知的?”

“似乎是,殿下随身携带着一方女用的绣帕。”

“啧,都相赠手帕了啊,那岂不是私定终生了?”

手帕,手帕……手帕!?

姚思浅猛然惊醒,突然回想起来那日临分别时,魏旻言曾递给她一张绣帕。

姚思浅瞬间冷汗淋漓,后背黏腻成一片。梦中的情景太过真实,那人失去左眼的模样也着实憾人,她抚着胸口,皱了眉,无端的心痛起来。

不,不至于吧,难道她做的梦要成真了?

她再也顾不得其它,翻身下床,赤着足去寻那块帕子。

在外守夜的红杏听闻动静声,赶忙小跑着冲进屋里,“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语落,便见姚思浅神情复杂地转过头来,“红杏,那块帕子……”她比划着大小,在昨日换下的衣物里翻着。

“啊?”红杏怔了怔,转而一笑,从姚思浅枕下拿出了帕子:“小姐找的可是这个?”

姚思浅快走几步,“你怎地放在这里。”

红杏掩嘴笑:“小姐还说对太子殿下这般好不过是因为媒妁之姻,如今看来啊,岂不是放在心尖。看来奴婢放这帕子在您枕下真是放对了。”

“……”

红杏显然是误会了,但姚思浅疲于解释这些,转而便道:“你去点上几盏蜡烛吧,我有点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那小姐咱先穿上鞋子啊,病从脚入,您自个当心些。”

姚思浅这时才感受到脚心传来的一股一股寒气。

实在是有些太过于慌张了……

她扬了扬手让红杏先出去。

夜深,烛火泛着黄晕,她移了一盏到床边,指腹磨蹭着帕子的刺绣纹路。

她左看看右看看,帕子上的绣样虽然称不上做工完美,但就这细密的针脚绝对算是精致,不像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多半是姐姐闲暇时给她绣的小物品。

如果那场梦与现实有关,那么魏旻言或许从更早以前就开始喜欢她,但却因为这张手帕误以为自己的心上人是姐姐,因此娶错了人……

思及此处,姚思浅停顿了半晌,不住地干笑几声,只怕是自己折子戏看多了吧?夜长梦多,这几日发生那么多事,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也是有的。

但是,她眼眸暗了暗……

她将帕子托在手心,不由的思索,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个女子绣的丝帕呢,而且还如此随意的给了自己呢?

那这个帕子的主人对他而已,是珍贵?还是可以随意抛却脑后的呢?

实在是想不通,她索性不再想,喊了红杏:“熄灯就寝吧,我困的不行了。”

事隔几日,魏旻德与姚思柔成婚,并获准开府为王,皇上钦赐了寿字为封号。一时间,他几乎恢复了往日的风光,仿佛不久前的屈辱只是一场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