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在怨本宫,不懂得打理家务?”
苏皇后瞧见他,神情倒没多少惊讶,只温声道:“怎么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魏旻言犹穿着冕服,金盘龙纹样从两肩延展到身前,却在束腰处起了几道皱折。再看他额角,已汨汨地沁出一层薄汗。
多半是刚下了朝,还未来得及回屋更衣,就一路赶着过来的。
“儿子听闻,母后和思浅相谈甚欢,便不忍打扰。母后不会怪罪儿子吧?”
见状,掌事宫女霓裳心底一阵纳罕。
她贴身伺候皇后许多年,少说也和太子殿下接触过数十回。
但凡皇后娘娘召见女眷,殿下总会远远地避着,似乎不欲和人扯上一星半点儿关系。
即便是自幼订下娃娃亲的姚大小姐,也得三催四请,说遍了各种理由,他才肯勉为其难地待上一刻钟。
今儿个,却是自己眼巴巴地跑来了。
姚思浅脚步一挪,竟维持跪着的姿势向他见礼,“民女请太子殿下安。”
末了,还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撒娇意味浓厚。
魏旻言别开了脸,心里不住想道:这女人,上回见面时,还一口一句讽刺的。这会儿却如此乖觉,倒真会见风使舵。
再回过头,他脸上已带了分笑意。
魏旻言伸了伸手,假意扶起她,却在将要碰着那双洁白的玉腕前,蓦然顿住,只贴近姚思浅的耳畔轻语道:“这算你欠我一次人情。”
姚思浅一时怔住,还带这么斤斤计较的吗?
她咬着牙,强忍不满地道:“既然这样,请殿下好人做到底呢。”
魏旻言把唇一抿,并未作答,只隔着厚重的衣料,轻捏住她深藏在广袖里的小手。
起初,姚思浅还试图挣扎,并小声提醒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他听后,却是似笑非笑地答上一句,“你在偷看别人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怎么不说于礼不合?”
得,敢情这件事要拿来说嘴一辈子。
然而,待两人先后坐定,他便立刻松了手,仿若无事。
苏皇后见他们时不时咬耳朵,低着声交谈,倒是有些乐呵。
她这个儿子,哪哪都好,只差不懂得讨姑娘家欢心。
别人在及冠的年纪,虽也不至于荒唐到妻妾成群,但两三个负责暖床的通房ㄚ鬟总该有的。
偏偏魏旻言,压根儿不让婢女踏进寝殿一步,生活起居皆由小厮张罗。少年人粗手粗脚的,哪里比得上枕边人,知冷知热。
自家儿子好容易才有个心仪的女子,她身为亲娘,非但不打算帮腔美言,反而愈想欺负这小媳妇儿了。
苏皇后扳起脸孔,便道:“姚氏,本宫并未喊起,你倒敢自行动身?还不给本宫跪好!”
魏旻言不动声色地将手挡在她身前,示意她无需多言。“母后,可是思浅犯了什么错?”
苏皇后柳眉倒竖,面上浮现一抹煞气,“本宫教训人,你插什么手?”
“思浅若有何处做得不对,母后只管告诉儿子便是。”说着,魏旻言径直站起身子,深鞠一躬,道:“儿子自会好生管教,不必劳烦母后了。”
谁说女儿养大,就成了别家的人?
依她看,儿子才是胳臂向外弯,一心偏袒着媳妇。
苏皇后噘起一片唇,语带嗔怪,“你这是担心本宫会欺负她不成?”
“儿子不敢,儿子只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倒数几个字,他说得轻飘飘的,似乎仅是随口一提。
姚思浅用双眼描绘着他侧面的轮廓。
魏旻言的骨相很好,眉骨高,眼眶深,五官看起来棱角分明。应该是英气十足的相貌,却生得唇红齿白,故而风流。
只见他双唇轻微地颤动两下,几不可察。
姚思浅不由笑了笑,有些人表面上威风赫赫的,说起情话来却紧张到嘴角打颤。
苏皇后又叨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口,让姚思浅带些她亲手制的紫玉白雪糕回去尝尝。
总归是半推半就地,认了这个儿媳妇。
送走人后,苏皇后便与身旁的宫女挤眉弄眼道:“瞧,本宫就说了吧?本宫这儿子脾气倔,不多逼着点儿,他哪里肯这么实诚地说明心意?惦记着人家姑娘,却不给人家知道,这以后日子得过得多别扭啊!”
众宫人不敢反驳,只得唯唯诺诺地说着,“是,皇后娘娘圣明。”
霓裳心里,却为主子捏了把冷汗。
方才若是再咄咄逼人一点,惹急了太子殿下,他还指不定要做出如何出格的举动。
话又说回来,能让美女坐怀而不乱的太子殿下,失去分寸,将来这位太子妃娘娘,可真叫人羡慕。
另一边,姚思浅刚跨出凤仪宫的门槛。
阳光悉数落在她的眉睫,过分刺目,她下意识就抬手遮了下光线。
魏旻言见状,立即唤来下人,撑上一柄罗伞。
盖下凉风习习,吹散了姚思浅脸上的热气。待她的不适稍缓,魏旻言才重新开口道:“下个月初七,是华城的生辰。届时,多半会在宫里办场宴会庆祝,母后让你也来凑个热闹。”
听闻是皇后的意思,姚思浅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颤,连忙推辞道:“不,不,民女是个清静的性子,不爱这些闹腾的场面。”
“华城是我的胞妹,从小娇生惯养,纵出一副猖狂的性子。”魏旻言勾唇,眸底带着刁滑的笑意。“你若不给这个面子,她要真生气了,我可拦不住。”
姚思浅的眼眸,由迷茫逐渐朝着清明,甚至向惊惧转变。
这一家子人,都是什么洪水猛兽?
姚思浅愣着神,他还以为她是不情愿,便放低声音哄道:“别怕,我和你说笑的。有我在,她难道还能只手翻天不成?大不了,你再欠我个人情罢了。”
闻言,姚思浅稍微清醒了些,却是故意扮着娇羞,嗔怪道:“殿下不是早拿民女当那未过门的妻子了吗?夫妻之间,本是一体,何必再言这些欠与不欠的。”
你说得有理。
话涌到嘴边,犹未脱口,魏旻言却转而言道:“亲兄弟明算帐,夫妻自然也是。”
他早已看透她惯用的小伎俩——尽会仗着美貌,一通地胡说八道。倘若还事事都依着她,只怕以后,这女人空凭着一张嘴,便能把自己吃得死死的。
“哼,不解风情。”
魏旻言不理会她的嘲讽,只道:“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过几日,我让华城给你府上递帖子去。”
他顿上一顿,又说,“本宫一会儿还有事,让梁湛亲自送你回去吧。”
“殿下的好意,民女心领了,可梁大人毕竟是殿下的贴身侍卫,民女无福差遣。”她这话说得,看似严守礼教,实则却是心里还对他存有隔阂。
魏旻言心底顿时有些来气,语气也染上一丝不悦。“你尽早回府,别一个人在宫里边闲晃。”
说罢,拂袖便欲离去。
姚思浅欠了身,姿态是少有的正经。“家姐的事,多谢殿下成全,我姚家上下确实欠您一份人情。”
这时,她口中的人情,与方才贫嘴的话不同。因为承载着恩情,显得格外厚重。
魏旻言忽而觉得,两个人像是以河为界各居东西,他拼了命地往前奔跑,却终被长长流水阻隔在岸边。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会填海为壑,力平山海。
他仍旧背着身,低声回道:“不必谢本宫,我原也是为着自己罢了。”
此别过后,不出两日,御前太监周瑞海便携着圣旨,亲自登门宣读。同时,各州郡县的城门处皆张贴告示,晓谕天下。
英国公府一夕之间出了两位皇子妃,可谓荣宠无度。
周礼规定,士人婚礼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项,胤朝也相袭沿用。
太子大婚,比起寻常官宦人家,嫁娶流程要繁复许多。成亲的吉日,一举订在了半年以后。
而三皇子的婚仪,则显得十分草率。前前后后,仅需费时一个半月便可完成,亲疏立显。
姚思浅不得不承认,魏旻言深谙笼络人心的道理。
他特意赶在下聘前,着人将福建建安的北苑贡茶,精制成团茶,一共五块,全送了过来。
其茶饼表面的龙凤形花纹,乃纯金镂刻而成,奢华至极。
父亲平生无旁的爱好,偏就嗜茶如命,一看便欢喜得紧,直夸道“我们浅浅好福气,得太子殿下如此看重。”
姚思浅嘴角抽了一抽,她爹这副被收买而不自知的德性,究竟是怎么在波云诡谲的朝堂混迹这么多年的?
英国公一乐,当即命人往二小姐的嫁妆清单里,多添办了箱嫁妆。上层薄薄地铺了几匹冰蚕纱,底部却垫满了白花花的压箱钱。
姚思浅不禁轻哼一声,这下,究竟是谁得了便宜?
她的好日子,也过得不甚长久。
未过多时,宫中便递来了两封请帖,华城公主二八寿辰,广邀京中贵女赴宴同欢。
然而,交付姚思浅手中的烫金帖子,绣得是独步群芳的牡丹纹样。至于给姚思柔的那张,却是别名为赛牡丹的虞美人。
虞美人花大色美,艳赛牡丹,但全株有毒,人皆避之。
再者,此花儿在民间传说里,是虞姬自尽殉情后所化,象征着女子的忠贞。
这对姚思柔来说,岂不是显而易见的侮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