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邵鑫,苏玫煮了两碗葱油面,和老爸共进午餐。
“孩子,你怎么心事重重的?”苏志学问,“谈得不顺利吗?你没答应做江衍平的保险受益人吧?”
苏玫默不作声,端起醋壶往碗里倒。一个不小心没拿稳,她碰掉了壶盖,半壶醋浇在了面条上。
苏志学赶忙交换两只碗:“正好我没动筷,咱俩换换。”
“爸,没事。”苏玫摇头,晃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杂念,把过于酸爽的面条要了回来,“我现在无精打采的,多喝点醋提提神。”
苏志学了解女儿的个性。他跑去厨房,盛了一碗面汤,摆到苏玫面前。
“原汤化原食,要是牙不舒服,你就喝汤缓一缓。”
一顿安静的午餐结束,苏玫回到小卧室。
她趴在窗台上发了会儿呆,忽然间睡意全无。
摊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她逐条记下邵鑫提供的信息。
邵师傅酒驾当天,因与妻子发生口角,原本戒酒成功的他,午饭时闷头喝了一瓶高度白酒。
白酒品牌为“云城老窖”,酒精度56度,容量500毫升,足以让一个肝功能正常的成年人昏睡大半天。
幸好下午没有出车任务。
但由于邵师傅之前长年饮酒肝脏受损,酒精在他体内代谢的速度很慢。
下午六点,邵师傅接江衍平放学,恰巧赶上严查,被暂扣六个月机动车驾驶证,并处一千元罚款。
谭阿姨之所以不愿提及这件往事,是因为江衍平为邵师傅做了“伪证”。
按照邵鑫的转述,当时江衍平说了类似这样的话:“警察大哥,请您相信我,邵叔叔绝对不是那种酒后驾车的人。他曾是武术比赛的散打季军,在江元地产工作了八年,人品非常棒!”
酒驾的检测结果,打了江衍平的脸。
邵师傅却心怀感激,逢人便夸江家大少爷仁义,甚至他一度想要取代郭师傅的位子,成为接送江衍平上学放学的专职司机。
十二年前的三月份,邵师傅驾照被暂扣,同年秋天处罚期满,他又重新握上了方向盘。
江衍平的生日在冬至,邵师傅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提前两个多月开始筹备,并且和江康峻程馨宁打过招呼,十六岁生日大摆宴席的事情一定要瞒着江衍平。
从邵鑫的讲述中,苏玫可以推断出,江衍平十六岁的生日派对是一场顶级豪华盛宴。
不仅江家的房子里里外外装饰一新,就连整条街道的邻居都被打点得妥妥帖帖,锣鼓喧天彻夜狂欢的噪音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
邵鑫说:“当时那个热闹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人过生日可以收到几百上千人的祝福,衍平哥是个幸运儿……”
说到这里,邵鑫忽然捂住嘴巴,眼神惶恐:“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苏玫明白邵鑫为何如此慌张。
时间回溯到十二年前的平安夜。
放学时间六点整,郭师傅没有在学校门口接到江衍平,连忙打给江康峻和程馨宁,但他俩的手机双双占线。
郭师傅又找到班主任,得到的答复是江衍平吃完午饭就请了病假离开学校,这下郭师傅彻底六神无主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氏夫妇收到绑匪的电话。
绑匪要求他们带齐赎金,去郊区待拆迁的废弃棚户区赎人。
邵师傅一听江衍平被人绑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想都没想清楚,自告奋勇开车护送江康峻程馨宁。
邵鑫说:“我爸虽然戒了酒,但脑子不大好使。如果那天不是他开车,或者他没走惠康路高架桥工地,那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悔恨苦恼。”
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苏玫心中的疑点,并未因此画上圆满的句号。
作为事故的亲历者,她很想理清全部线索,抚平自己记忆里的伤痛。而事与愿违,有两个人她始终绕不开,。
一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成了人们口中身残志坚发愤图强的创业天才。
另一个人化身神秘的艺术家,隐姓埋名、昼伏夜出,与村子里的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就连民宿老板许伯伯,和这人仅仅打过一次照面,其余时候通过手机收付房费,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江衍平和文思诚,他们之间的过节无法用一两句话概括。
换个时代,两人肯定互为敌对之国的统帅,不把对方撕得粉碎绝不休战。
得益于滕林贺婕的帮助,苏玫拿着医学院借书证,查阅历年来的师生论文和校内出版物,找出了除暗恋关系外,文思诚与程馨宁还有另一层关系——他们曾合著过一本书。
著者共三人,排在首位是医学院的教授,后两位则是程馨宁和文思诚。
苏玫并非医学专业人士,书的内容对她来讲太过深奥。
这条线索中,让她倍觉蹊跷的是,程馨宁本硕连读前程似锦,后来却匆匆嫁人投身房地产行业。
文思诚更是诡异,本应用柳叶刀为病人做手术,却改行做起了纸雕。
而十二年前的绑架案,完全可以用“离奇”来形容。
郭师傅赶到棚户区,没与绑匪正面遭遇,只看到奄奄一息的江衍平。
两人驾车离开时,却被三辆车堵在路口,郭师傅拼死杀出血路,在撞车的一刹那,他把生的机会留给江衍平,急转方向盘,驾驶位这一侧的车身遭到重创,郭师傅也险些丧命。
交付赎金途中,江氏夫妇乘坐的轿车被压在坍塌的高架桥下。
江康峻重伤不治。
程馨宁虽接受救治,却无力回天,对公公江明修留下遗言即撒手人寰。
如果把江家四人比作四根顶梁柱,那么一夜之间,四根柱子塌掉两根,还有一根心力交瘁,最后一根岌岌可危。
江姓家族中,江明修所在的分支和教育家江赫昶同属一脉。
江衍平曾把他的堂弟堂妹介绍给苏玫认识。
那场订婚宴,也确实来了不少亲戚。
看似家族人丁兴旺,实则交心的仅有三四人,而且各有各忙,还不如陈茂阳贴心可靠。
江康峻程馨宁离世之后,江元地产高层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是苏玫怀疑的对象。
她手执红笔,圈住三个词组——高架桥工地误操作的工人,绑架江衍平的绑匪,江元地产董事局成员。
三者必然存在关联,只是暂不明确。
“小福,出来喝糖水!”苏志学立在堂屋门口大喊,“再不出来都被我喝光了——”
谁是小福?
谷坡村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啊!
苏玫合起本子,起身问道:“爸,家里来客人了吗?”
“红枣红豆山楂红桃,还有满满三大勺红糖。”苏志学的回答偏离正确方向,“味道一点不酸,比起你刚才吃的醋泡面条好多了。”
苏玫跑到桌旁,盯着碗里红彤彤的糖水,一时不知从哪里喝起。
“您这是大乱炖啊,老爸!”
苏志学递上调羹:“破案很累的,我的福尔摩斯好女儿,赶快喝一碗补充脑力!”
“闹了半天,您是叫我呢?”苏玫恍然大悟。
“江老说过,忘掉令人痛苦的回忆,才有勇气面对以后的生活。”苏志学坐到苏玫对面,苦口婆心说道,“孩子,人活着就有希望,你要向前看……”
“爸,您说得对,但我有我的想法。”
苏玫打断父亲的劝慰,埋头浅尝一口糖水,忽然想起这种口味似曾相识。
她端起碗,大口啜饮,吓得苏志学不知所措。
“慢点喝,别噎着!”
“爸,谢谢您!我不是福尔摩斯,但您是我的大福星!”放下碗,苏玫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我现在去趟县医院——”
苏志学反应不及,下意识挽留:“你连轴转好几天了,补个觉再出门吧!”
苏玫说:“您别担心,我精神头好着呢!等外婆和妈妈回来,您和她们一起吃晚饭,不用等我。”
砂锅里的糖水,被苏玫全部倒入保温桶。
走到院子里,她又折了回来:“爸,您得给新发明的糖水取个名!”
“啊?”苏志学愣了,“我随手抓了几样食材,没想到口感还不错。糖水颜色挺好看的,要不叫满堂红?”
“好,就叫它满堂红!”
-
大李和大钱把江衍平照顾得很好。
此时,病房里只剩他一人,陈茂阳领着护工们下馆子去了。
“什么味儿这么好闻?”
江衍平鼻子很灵。苏玫一进病房,他就像寻觅猎物的猎犬,鼻翼翕动着四处嗅来嗅去。
“我爸煮的糖水,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江衍平接过保温桶,急不可耐地拧开盖子。
“苏叔叔的手艺一级棒,那我不客气了!”
他动作夸张,效仿古装剧大侠饮酒,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衣服前襟打湿一大片。
苏玫拿过纸巾盒,放在江衍平膝盖上。
“十二年前的平安夜,你为什么请假逃学?”
“我……当时我们拜把子兄弟是七虎将。有人过生日,我当然要帮他庆祝。”
“撒谎。”苏玫目光炯炯,“我想不通,他把你骗得那么惨,为什么还帮他说话?难道你明明知道有诈,还主动送上门?”
她笑了,像是心底开出一朵花来。
这个笑容,不同于她以往的笑,眉眼间洋溢着和煦的暖意,却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压力,令江衍平备感心虚。
他无法移开视线,怔怔地注视着苏玫。
窗户开着,偶尔传进来外面的声响,病房里却十分静谧,犹如黑夜与黎明的交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江衍平动了两下嘴唇,勉强挤出一句:“我,自作自受。”
作者有话要说:平凡的艾岩《欠我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