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海涅的千种面容(五)

海涅感受到她的疑惑。

他不浓不淡地给出一个解释:“工厂的事情。”

工厂的事情,怎么会沾染上女人的香粉和酒水的味道?

元庆更加困惑,海涅感受到了她的情绪递进,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图。

“来找我是因为今天早晨的事情?”海涅看向元庆,“没有这个必要,虽然概率很小,但新生血裔出现渴血症状也是正常的。”

海涅耐心地解释了今早出现的情况。

“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我……”元庆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渴望鲜血的欲望控制之后,她是有些害怕的。

清醒时分接受自己成为一个“非人生物”,和在失控情况下表现的像一个“非人生物”,这是两种不同的状态。

她急着找海涅,确实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的担心他,在见识过海涅恢复被阳光灼烧的面容之后,她就知道,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来说,她带给他的伤害微乎其微。

只是,因为害怕和不安而已。

海涅的话让她面对了自己的不堪,可这又是人之常情。

元庆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呆呆看着海涅。

“没什么好尴尬或是羞耻的。”海涅站起身,他脱掉沾染香粉与啤酒味道的披风。

“对于新生儿来说,有一件事情是十分重要的。”海涅靠近元庆,少女抬头看着他,等待着海涅的后边句话。

“正视自己的欲望。”海涅的眼睛深邃,他望着元庆,“而对于一个人类来说,也有一件事情很重要。”

“是什么……”元庆看着那双浅淡的灰色眼睛,下意识顺着他的思路提问。

“正视自己的恐惧。”他回答。

失去了香粉与酒水的气味掩盖,元庆能够清晰地闻到海涅干燥清淡的味道,浅浅淡淡萦绕在鼻腔,让人感到心安。

“我很害怕。”元庆讪笑一声,“也很害怕被人发现我在害怕。”

“我,不属于这里。”她看着海涅,“虽然舒芙蕾太太很亲切,虽然您为我解答疑惑,但我还是很害怕,很担心。”

“我知道。”海涅平淡地望着元庆。

她轻轻咬着下唇,承认着自己的恐惧。

“八百年零五年。”他轻声开口,“这场梦,对你而言,确实太长了。”

“恐惧与不安,慌张与无措,崩溃到放声大哭,甚至寻死。无论在你身上看到什么样的情绪,我都不会惊讶。”

“可你适应的很好。”

“我很惊喜。”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能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了。”他似乎在感慨。

元庆抬头,看见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但她知道,舒芙蕾太太同她讲过,眼前这位卡塞尔亲王,已经超过一千岁了。

“如果你活得时间够久,就会慢慢发现,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已经不会让你产生情绪的起伏变化。”

“因为您已经能预料到所有可能产生的结果了吗?”元庆试着猜测海涅的想法,但她不敢肯定。

“不是所有,是绝大多数。”海涅纠正,“就像你,你的反应就带给我惊喜,不是吗?”

“我感觉,您其实并不是特别意外。”元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海涅虽然口上说着自己带给了他惊喜,可他的眼中,看不到这种情绪的变化。

“或许我的反应不像您设想的那样,但也谈不上惊喜,您还是发现了我的恐惧。”

元庆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海涅,见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冒犯而生气,就继续说下去。

“您用自己举例,也只是为了告诉我,即使是您也会恐惧这渐渐无趣的漫长人生。”

“也是希望我能够放下心来,去适应在这里的生活。”

“可我始终介意。”元庆毫不避讳,在她这位长亲面前,她总是这样不容易控制情绪。

“舒芙蕾太太真的很好,这里的生活也不错,但我不习惯,也许我很快就会习惯,只是现在,我觉得很难过。”

“甚至,比母妃去世的时候还要难过。”

元庆看着地板,她不敢抬头。

这一刻,她觉得很委屈。她不是特别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独在异乡的感觉,这种在不属于自己时间的感觉,让她手足无措,她也想大哭一场,或者索性一头磕在墙上,无力的迎接死亡,或是从梦中惊醒,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可她不是这样的孩子,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回不到属于她的时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活下去需要勇气,非常大的勇气。

她会想,以前那么讨厌的胡灵修,如果现在能够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么她一定会不顾形象的大哭一场。

甚至,她赏自己几个板子也是好的,至少那是她熟悉的生活。

她的思绪波涛起伏,连带着海涅的心绪也跟着变化。

这是他近百来,情绪变化最多的两天。

海涅抬起手,轻轻按在元庆的头顶,按在她绸缎一样的柔顺黑发上,从上至下,从上至下,从上至下。

他抚摸过她的发,整整三次。

这是,安慰吗?元庆眨着眼睛,抬头看向海涅。

他垂着头,下颌微含,浅灰色的眼睛之中沉淀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却又如此通透。

“你应该睡上一觉。”海涅轻声说,“这会是一个缓解情绪的好办法。”

“可就算我睡上一百次,这也不会是一场梦。”

“为什么不在醒来之后,去迎接新的生活呢?”海涅反问她。

“既然已经无法在阳光下嬉戏,不如静下来地欣赏月亮的美丽。”他又给出了回答。

“我……”元庆哑口无言。

这是一个努力生活下去的借口吗?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一个借口。

可她无法戳穿这个谎言,她需要这样的谎言。

“谢谢您。”元庆后退一步,她提起裙边,有模有样的向着海涅行礼。

“我是你的长亲,我转化了你,自然有义务引导你。”

“即使迟到了八百零五年。”

海涅的眼底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我会引导你,成为一位真正的血族。”

“这是我的责任。”

“发货了?”海涅从书卷之中抬头,看着一大早赶来的工厂负责人莫雷诺。

“是的。”这位中年男人额头上还可以看到汗珠,他抬手擦拭,“我刚从码头赶回来,监督码头扛包的苦力将货物运上船。”说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数千女工轮换工作,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将这一批货物补上。

可同时他也清楚,这一次工厂赔了不少进去,而这是因为他的疏忽。

莫雷诺不由担心起来,先前爱德蒙不与他计较这件事情,是因为尚未结束,而现在,他可有了机会好好整治他。

“不用担心。”海涅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他刚刚整理了一下基础的字母和单词,用于明天黎明时伊莉丝的语言教学课程。

“这不仅仅是你的疏忽。”他说,“它同样也暴露了工厂内部很多的问题。”

“这些事情,我会一件一件慢慢处理。至少,我的工厂内,不能出现这种做不平的账,你说对不对?”

海涅从整理好的单词册下拿出一本账本,正是前天晚上,元庆在工厂办公室内拿起的那一本。

当时他只是草草翻了翻,就发现了账本上的问题。

“我们的会计连假账都做不平。”他抬头看着莫雷诺,“这是一本错账。”

莫雷诺感觉自己刚刚擦过的额头上又冒出汗珠,不过这一次是冷汗。

“我会从银行派会计去工厂。”海涅说,“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处理掉这位亲属。”

“同时我也不希望我的工厂里出现什么妻子娘家弟弟这种靠关系的人,我要的是才能的管理者,要的是有技术又能勤奋工作的工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从我这里拿到高额的报酬,你明白了吗?”

莫雷诺连连点头。

“是是是,爱德蒙阁下请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他把头低得极低,不敢去看海涅的眼睛。

他很清楚,做那个账本的,就是他妻子的弟弟,也就是海涅口中的靠关系进入工厂的人。

“毛呢工厂的事情不会就这么揭过去的。贪污受贿,压榨工人,甚至采购劣质羊毛,这些事情我都会一件一件处理。”海涅微笑看着他,细数着一件件看似无关的小事。

“我承认,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心力不在工厂上,但爱德蒙的名声,不是这样仍由你们败坏的,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极具威严。

莫雷诺感到恐惧,又感受到无比的可笑,可笑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越线,这位年轻的爱德蒙阁下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可能不清楚。”海涅看向他,“当初,你的父亲与我签订契约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

“现在,我可以重复一遍。”

“既然选择成为了血族的仆役,那么直到契约结束之前,一但你产生背叛我的念头……”

屋内诡异地吹起一阵风,卷起了书桌上的那本账册,风翻卷起来,几下就将那脆弱的书页撕的粉碎。

“背契者的下场,不会比这账本好。”

海涅冷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