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镇妖

这两个看起来是随从的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用席子从马车中抬出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轻轻放到了药堂的地?板上。

颜千澜点亮了琉璃灯。火光嘶撕烧灼,光线瞬间充盈了清清冷冷的药堂。宁婧将长发束成了一束,在席子旁蹲了下?来,伸出手,掀起了披在那人身上的布。

按照她的预想,既然?这三人遇到了山匪,那么?,躺着?的伤者十有八九是被兵器所伤。

然?而随着?衣裳一寸寸滑开,现出此人的全容时,宁婧却是骇然?得呼吸微微一滞。

此人衣衫完好,没穿鞋袜,嘴唇乌青,已经昏迷了。没有衣服遮挡的手足脸脖部分,竟都布满了深红近黑的狰狞痕迹。一直蔓延到遮挡了半张面容,仿佛完好的皮肤上,生生覆盖了一块丑陋狰狞的面具。

一个随从觑到她的表情,神?色似乎有一丝不自在,飞快地?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另一人的嘴角微微动了动,解释道:“大夫,我家主子早年被火烧伤过,才会?留下?这些疤痕,无须在意。其?实?他是被蛇咬伤了。”

火烧的伤愈合后的疤痕?

一丝异样在宁婧心里滑过。

她并未没见过那些不小心烧伤的城民,可他们顶天了也是烧伤一条腿,一只手。若是烧伤遍布身躯,按寻常而言,早已药石无效了,只有等?死的份儿。被烧成这副德行,最终却能活下?来的人,简直是闻所未闻。

而且,这疤痕的样子,也和一般的烧伤不一样。

这些念头,只在半息间闪现。现在也不是深究它们的时候,宁婧回过神?来,检查了一下?此人的小腿。果然?看到了一对半圆形的小血洞,四?周的皮肤萦绕着?一层深青色的淤血。

偃春被青山环绕。草木林深,夏意渐浓,蛇虫众多。宁婧断出这是某种蛇类的咬痕。被其?咬伤后,人的肌肉会?僵硬热疼,无法走动。三个时辰内不解毒,蛇毒便会?入血,流遍全身,最后毒发身亡。

也多亏这家伙来得及时。宁婧定了定神?,为他清理了坏血,包扎伤口,并喂了他喝解药。两名随从道谢,表示想在药庐借宿一晚。

原来,他们的主人出门一共带了四?个人。除了此刻在场的三人外,还有一个管事,一个随从。然?而在下?山时,他们的大部队却走散了。中途,主人又不巧被毒蛇咬伤。两个随从也不敢再耽搁时间了,就争分夺秒地?下?山求助了。

一来,他们主子蛇毒未清,暂时不宜挪动。二来,他们已经在路上留下?了暗记,失散的同伴在一两天之内,便会?循着?提示找到药庐,届时主人过了一夜,情况也稳定了,他们再一起把主人带走。

药庐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好在,此时正是夏天,天气?并不寒凉,在药堂里搭床歇息就行了。

等?搞定一切时,远方的山峦边缘,已经浮出了一层黯淡的青光。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这个晚上,各种事情接踵而至,宁婧几乎没睡一个完整的觉。这会?儿是真的累了,只想回房钻进被窝休息。回头却发现,颜千澜还跟在她后面。

现在四?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被分散的注意力又慢慢归位了。宁婧闷头走到房门前,实?在忽略不了身后那个没有一点儿回自己房间意思的妖怪,转头瞪了他一眼:“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啊,回你自己房间睡觉去。”

没想到,颜千澜却上下?嘴皮子一碰,干脆地?回了一句:“我不。”

居然?还说不?宁婧朝后一退,情急之下?,竟将一个今晚偶然?闪过的想法脱口而出:“你还想怎么?样,先说好,我两只手都已经酸得不行了!”

颜千澜:“……”

宁婧:“……”

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宁婧的脸皮阵阵发烫,尴尬得头顶都要冒烟了。尤其?是看到颜千澜不可置信了一瞬,转而化作强行忍笑的表情时,她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正想落荒而逃时,背后的门板却被一只修长的手压住了。

颜千澜将人堵住,将那难得一见的窘迫神?情收归眼底,笑道:“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婧伸手捂住了脸,自暴自弃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好了,姐姐,我没有笑话你。”颜千澜握住了她的手,半是强硬地?牵引它们放了下?来,才慢慢敛起了开玩笑的神?色,认真地?轻声道:“我说正经事。今晚出现的那几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让我与你待在一起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睡哪里都行,打地?铺也行。”

药庐并非第一次有人借宿,但却是第一次听颜千澜这么?说。回忆起那蹊跷而鲜明的烧伤疤痕,宁婧心里也没由来地?涌出了一丝诡异的不安,其?实?也觉得与颜千澜待在一起更加安心。

她抿抿唇,终于还是妥协了,哼了一声:“什?么?叫打地?铺也行,难不成你还想睡我床上?”

颜千澜把自己的被子搬了过来,随手掩上了门,悄悄想那不是迟早的事么?。

铺好被子后,宁婧吹熄了蜡烛,与颜千澜分别钻入了被窝里。床上床下?的距离不远,空气?十分安静,宁婧闭上了眼睛,思绪却是乱糟糟的。她从来不是心思重难入睡的人,今晚,却不知为何?,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分神?去聆听不远处的另一道呼吸声。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了颜千澜放得很轻的声音:“姐姐,你不觉得,今晚那三个人有些奇怪吗?”

“……”宁婧睁眼,悉悉索索地?翻了个身,纳罕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的?”

颜千澜轻轻一笑:“怎么?说也和姐姐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睡没睡着?,我听呼吸节律就能知道了。”

“很久吗?满打满算,也只是两年而已。”

“不错,对于姐姐来说,与我相识的时间只占据了两年。”颜千澜枕着?手臂,望着?天花,低声道:“可是,于我而言,从出生到长大的每一天,都是与姐姐一起度过的。”

宁婧怔然?,软软的心尖仿佛被人捏了捏,涌出了一丝动容。

确实?,迄今为止,她与颜千澜在彼此的生命中所占据的比例,真的相差很多。不过,这个失衡的天平,迟早会?随着?时间而倒转过来。在颜千澜漫长的生命里,她所占据的篇幅,迟早会?越缩越小,小得再也看不见。

宁婧缓了缓,驱散了这缕怅然?,回归了问题:“若你说的是那个主人身上的疤痕,是挺奇怪的。依我看,那不像是烧伤造成的。”

“不仅如此。在最开始,我站在药庐门前时,便直觉地?排斥他们。等?他们走近,我才明白,为何?自己会?排斥他们。”颜千澜声音染上了一丝凝重:“姐姐,我说出来你别害怕——那两个黑衣随从的身上,有很浓重的、还没消散的、杂乱无章的血腥味。你是人类,才闻不出来。他们大概也以为自己身上的气?味已经清洗干净了。可我能分辨出来,就在不久前,他们曾经杀过人,而且是——很多的人。”

宁婧心头掠过了一丝丝的悚然?:“你说什?么??”

“假如那股腥味是与山匪搏斗时溅落的血,为何?他们的衣服都那么?干净,不见滴血?难道在主人被毒蛇咬伤的紧急时刻,他们还会?中途停下?来沐浴更衣?山匪一说,颇多存疑。还有便是眼神?,表情,还有一些细节,我猜,他们真实?身份并不是商贾……”察觉到宁婧有些不安,颜千澜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探身过去,握住了她放在席上的手,有点儿内疚:“姐姐,我让你害怕了么??”

宁婧缩回了被子里,只剩下?一颗小头露在外,摇了摇:“没事,只是有点吃惊而已。”

若是药庐只有她一个人在,她肯定会?胡思乱想。但此刻,颜千澜就在她身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姐姐别担心,万事有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但至少?,他们目前肯定不想多生事端、惹人注意,而且又有求于我们。我们就暂且装作不知道好了,别纠缠太多,最好让他们早日离开。”颜千澜坐在床边,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神?态很温柔:“你安心睡吧。”

他此时抚摸她头发的动作,简直就像是过去的双方调转了过来。宁婧低低“嗯”了一声,放松地?闭上了眼,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了。

之后两天,两个随从留在了药庐寸步不离地?看护他们的主子。那疤面人的蛇毒,好不容易终于被压制住了,慢慢清排出了身体。照此速度,再过几天,他就可以恢复自由走动的能力了。

第三天傍晚,他们口中落单的同伴终于姗姗来迟,抵达了药庐。宁婧站在院子里,看到一个样貌平庸的青年随从,和一个鹤发长须的老?人一起朝她走来,后者应该就是传闻中的管事了。

二人刚从山上下?来,形容都有些狼狈,衣裳沾了不少?泥灰。可那管事的目光仍十分清炯,一看就不是常人。一迎上来,他便朝宁婧一拱手,自称姓霍,并担心地?询问起了主人的情况。

宁婧道:“人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手脚可能还会?麻痹一两天,不碍事,会?逐渐恢复的。”

霍管事连声道谢,随宁婧一同走入了药堂。恰逢,颜千澜正倚在木桌边,逗弄一只小猫儿。这小猫,便是上回他们从树上救下?来的那只。在那之后,它时不时就会?溜到药庐,找颜千澜玩耍。

在看到颜千澜的一瞬,霍管事的步伐似乎微微一滞,耷拉的眼皮朝上一抬,泄露出了一丝慑人的光。

这个瞬间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根本没人注意到。

三个随从一起将那疤面主子搀上了马车,霍管事付了酬劳,笑盈盈地?拱了拱手,这才一同上了马车离去。

马车在长街渐行渐远。

不知为何?,宁婧仍有些心神?不宁,直至马车转过了街角,才反手掩上了药庐的门。

却没留意到,马车那晃荡的窗帘下?,一双精光毕露的眼睛正透过缝隙,直勾勾地?盯着?药庐的方向,仿佛酝酿着?一场阴云。

颜千澜掩藏身形,绕了另一条路,来到了偃春的高地?上,亲眼看着?这辆马车一路驶出了偃春的城门,没有回头。才回到药庐告诉宁婧。

宁婧闻言,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

这一行人根本没发现,在住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因为颜千澜那灵敏的嗅觉而暴露了身上的血腥气?味。宁婧直觉不可与这些人过深地?牵扯,既无意探听他们的秘密,也不想蹚浑水,能顺利分道扬镳,也是好事。

转眼,便过了数日。颜千澜特意留心了药庐四?周,亦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或是被盯上的感觉。日子又恢复了过去的风平浪静状态。

自从发生了那件尴尬而又羞死人的事后,宁婧与颜千澜相处的模式,仿佛发生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变化。

比方说,他们从前的肢体接触也很多,却没有像现在这样,碰一碰肩都会?心悸。空气?里仿佛飘了一些不稳定的,暧昧的气?氛。颜千澜的笑容更是天天跟不要钱似的在放送,灿烂得那些闲着?没事来药庐门口围观美少?年扫地?修门的百姓都被闪瞎了眼,迷晕了头。

这天。炎热的午时,树上蝉喘不停,灿白的阳光照得天地?一片澄莹。

宁婧哼着?歌,将一些切碎的药材装入了纸包里,扎成了一捆。

颜千澜自清早起床,便一反常态,像是有点儿打不起精神?的疲乏样子。懒洋洋地?趴在了宁婧背后:“姐姐,你在做什?么??”

宁婧早已被他粘人的举动磨得习惯了,动作不停,解释道:“你今天起得晚,所以不知道,冯清早上来说,他们一家人明日便要回弁州探亲了,起码要一两个月才回来。这是给阿谷调理身子的药。”

颜千澜轻哼了一声。

虽说,冯元早就成亲了,可这家伙两年前是切切实?实?对宁婧有过企图的。还有,他那个叫冯清的姐姐,也十分烦人,总有一颗做媒婆的心。好在每次都会?被他搅黄,最近才终于消停下?来。

回弁州探亲一两个月就正好,最好去久一点才回来。

宁婧终于弄完,捊了捊他的手,却没能捊开,只好用手肘顶了顶颜千澜:“好了好了,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颜千澜收紧了手,蹭了蹭她的身子,撒娇道:“不要。”

“还说不要,我才该说‘不要’呢,好了,别粘着?我,天气?好热。”

……

午时,冯清带着?阿谷上门来了,还带了一篮子的瓜果,来给宁婧尝尝。

闲聊数句,冯清忽然?腹中绞痛,窘迫地?和宁婧说了一句,便去了后院。阿谷则留在药堂里和宁婧玩耍,害羞地?拉着?她和颜千澜的衣角:“宁姐姐,美人哥哥。”

宁婧为他治好了哑疾,还和他玩耍过,阿谷一向都亲近于她。至于颜千澜,虽然?没和阿谷太熟悉,但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人,故而阿谷对他也一直很有好感。

他在宁婧身边玩了一会?儿,总想坐到她膝上,颜千澜看不过眼,便把小孩儿提了起来,抱到了自己膝上。阿谷受宠若惊,总算是老?实?了。

这时,宁婧发现颜千澜靴旁的地?面上,出现一个荷色的小香囊,十分别致,便指着?它,道:“阿谷,这是你掉的么??”

阿谷低头一看,又摸了摸身上,才发现东西不见了,点头,磕巴道:“是,是生辰时,阿娘送我的……”

颜千澜一手抱住阿谷的腰,一边侧身垂手,帮他拾起了香囊。谁知道,才一将那香囊握在手里,里面便突然?发出了一道暗暗的灰烟,笼罩住了他全身。香囊绳结松解,露出了里头的半张黄符,正在不断燃烧,落下?灰烬。

宁婧眼皮一跳,猛地?跳了起来,虽不知那是什?么?,也飞速将那道符纸踩灭了。然?而已经迟了,在骤然?刺目的光芒中,颜千澜痛苦地?低吟了一声,俊美的五官扭曲得有些狰狞,脖颈青筋乍起。黑发无风自舞,发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两只雪白的狐耳。衣袍底下?,也钻出了雪白的狐尾……

转眼间,一阵骨骼脆裂声后,他就从一个修长少?年,化成了一只全身仅有少?女一臂长的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