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34′N,80°E。
***
比陆地更北的地方,是哪里呢?
在过去,唐之秋曾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曾在贡嘎山上看过黄昏日落,又在冬日行走在雪国瑞士的街道上。
包括来到朗伊尔城。
她以为这是最能让她感受到“北”的地方。
她所走过的那些,无人区也好,景区也罢,无一例外,都是经过现代化改造的,处处留下了时代的痕迹。
但这一次,却与众不同。
从朗伊尔城到奥斯陆转机,再飞往莫斯科。
几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结束,周围的人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开始。
——是的,开始。
他们坐上了前往沃尔库塔的火车。
这是一座被废弃的工业城镇,南距北极圈一百六十公里。在前苏联时代,曾经为那个国家的工业化作出巨大的贡献,如今人烟稀少,只剩下一片荒芜。
车厢很空,买这一班车车票的,只有他们几个少数人。
乘坐的是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开得很慢,一路摇摇晃晃,设施也很陈旧。
唐之秋不太适应,一路上话都很少。
洪教授他们几个倒是兴致勃勃地聊天,肖琼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副扑克牌,居然开始打起了斗地主。
唐之秋跟他们打了两局,输得很惨,就把沈西陆推出去了。
沈西陆赢到被肖琼赶出局,表示再也不想跟沈西陆打牌了。
唐之秋便趴在床上,在有信号的时候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视频更新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起初还很正常,过了两天,热度迅速发酵,很空就登上了当周的热度榜,并且一路披荆斩棘,杀到第一。
的确,一提到“世界的尽头”这种浪漫的词组,人们总是充满了好奇。
发现这居然是官方的合作,就更好奇了。
连带官方号都一起火了一把。
陈主编还跟唐之秋开玩笑:“小唐,这回真要谢谢你。你知道我们官方号经营了多久才到十万粉吗?我们都在考虑要不要买粉了,你的流量比花钱管用多了。”
唐之秋连忙表示不敢当。
她现在只是个连斗地主都斗不过主编的废物。
陈主编见她兴致不佳,便也没有一直拉着她聊天,去找洪教授他们了。
唐之秋坐在窗边,恹恹地玩手机。
沈西陆端着保温杯过来,低声问:“是不是不舒服?”
唐之秋:“你要我多喝热水吗?”
“……”沈西陆沉默了一下,又递了一个小铁盒子给她,“吃这个。”
一盒子水果糖,印着立体的字母,还没有拆封。
见唐之秋一脸莫名,沈西陆解释:“在朗伊尔城买的。”
唐之秋拆开了包装。
水果糖是蓝莓味的,含了一会儿就咬碎了,果味在舌尖化开。
旅途枯燥而漫长,一丝丝的甜味,便显得弥足珍贵。
唐之秋心上坚硬的城墙,不可控制地软了几分。
她拿了一块水果糖,塞给沈西陆:“还挺好吃的,你也尝尝?”
沈西陆注视着她,目光沉沉。
唐之秋被他看得不自在:“那你自己拿?”
他却忽然俯下身,衔走了那颗糖。
柔软的唇瓣擦过她的指腹,留下湿濡温暖的余温。
仿佛触碰的不是她的手指,而是她的唇。
他的嘴角微勾,嗓音也是低哑的:“是很甜。”
唐之秋满脸通红。
罪魁祸首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瘦削清隽,又成了那个皎皎如天上月的沈教授。
唐之秋捂住脸,意图驱散脸上的燥热。
啊啊啊。
烦死了!
*
火车一坐,又是四十几个小时。
窗外的景色从城镇变为荒野,也从昼夜分明过渡到漫长极夜,只有一列火车在雪地里孤独地行驶着。
火车停下的时候,铁路也到了尽头,留下孤零零的一节,雪地上连人的脚印都看不见。
气温也从负十几降到负几十。
唐之秋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注视着辽阔的冰原。
身边的陈主编介绍道:“这座城市建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最早是流放劳改犯人的,后来发现了煤矿,就成了资源的天堂,唯一一条从莫斯科过来的铁路也是那时候修的。”
“八十年代的时候,由于煤矿所带来的巨额利润,这里曾是俄罗斯北部最富裕的城市之一,”陈主编叹气,“可惜苏联解体,这边也逐渐废弃了。等会儿我们深入北极圈,还会看见很多这种被苏联废弃的小城镇。”
随处可见的生锈车辆、敞开着大门的废弃房屋,构成了这里的独特风景。
天空是漆黑的,地面也是。唯一能作为指路灯的,大概就是零星破碎的星辰吧。
这里实在太过寒冷,唐之秋都不愿意拿出相机拍照了,只是用手机零星拍了几张模糊的照片。
租赁的雪地车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他们。
到了这里,已经没有铁路了。若想深入北极圈,要么开车,要么就用原始的交通工具。
作为坐过雪地车的人,再体验一次,唐之秋没有之前那么生涩。加上身边坐着沈西陆,安全感顿时多了不少。
就是有点冷。
这里实在是太冷了——这还只是十一月,深秋,没有进入真正的冬季。
真正的冬季,气温将保持在负四十度左右,唐之秋是绝对不敢在户外活动的。
许是因为长途旅行使人疲惫,唐之秋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得不算安稳。
浅眠的时候,唐之秋就容易做梦。
一会儿梦见贺二公子在婚礼上跟白月光跑了,一会儿梦见沈西陆把她甩了。最后两张脸居然重叠了。
其实唐之秋对贺二公子毫无印象。
以前匆匆见过几面,之后只把贺二公子的事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谈,谁知道笑着笑着自己就从局外人变成局中人了呢?
命运真是曲折离奇。
更离奇的是,她一觉睡醒,发现头不是悬空的。
——她枕在沈西陆的肩膀上。
对方微微侧过头,腾出足够的位置给她靠,一手撑着下巴,似乎在闭目养神,优越的五官在黑暗下显得愈加立体。
犹抱琵琶半遮面,半遮半掩的美人是最诱人的。
唐之秋恨不得让这段记忆现在立刻马上消失。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扭头的时候发现脖子都麻了,“嘎吱”一声,疼得她咧开嘴,差点发出声音。
沈西陆睁开了眼。
他的嗓音是半梦半醒的酥软,低低地闷哼一声,“到了?”
唐之秋一脸僵硬:“好、好像还没有。”
他“唔”了一声,“那你醒了?怎么不靠了?”
唐之秋:“没有。”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沈西陆。
“还是醒过来比较好,”沈西陆揉了揉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梦里都在骂我狗。”
唐之秋:“……”
她觉得沈西陆还是睡过去好了。
睡着的时候是安静的睡美人,醒来以后就闷骚又毒舌,拒人于千里之外。
醒了还算及时,没过多久,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此刻是中午,亚马尔半岛属于白天。
飞机换火车、火车换雪地车,近百个小时没有沐浴在阳光下的唐之秋,看见这一点点稀缺的阳光后,几乎感动得哭出来。
终于明白那种追逐光明的感觉了。
从前上世界史课,老师讲到俄罗斯人,用几个词形容他们,就是“孤独感、忧郁感”。
由于这里的黑夜寒冷而漫长,再加上交通困难,各个城镇之间的距离很远——当地人还专门建立了一个名词,叫做“单一城市”,所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远。
再加上身处北极圈,多数城镇已经被世界遗忘,更显得荒凉凄惨,抑郁症的病发率高得吓人。
老师还特别举了个例子,东北的白桦林。说什么一到晚上,尤其是冬天的夜晚,特别像一双双眼睛,好好一个人都得吓自闭了。
南方人唐之秋虽然没法理解这些,后来亲眼见过之后觉得也就那样,现在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
活着真不容易。
亚马尔半岛是极地大陆上延伸的小岛,三面环抱着北冰洋,占地约十二万平方公里。
这里曾生活着古老的俄罗斯民族涅涅茨人,“亚马尔”也是涅涅茨语,意为“土地的尽头”。
唐之秋又想到了那个问题。
比陆地更北的地方,是哪里呢?
山、海、冰原、城镇,无尽的黑夜,无尽的孤独。
负责接待的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只露出一双眼睛,听声音是位年轻的男人,和肖琼很熟。
要不是碍于这么多人在,手估计就直接勾上人肩膀了。
唐之秋打趣他:“肖琼,你像朵交际花。”
“阿肖可是我们编辑部团宠!”那人笑着说,“小姐姐怎么称呼啊?这里每天不是冰就是雪,感谢大美人为我的生活增添色彩。”
唐之秋也戴着帽子,裹着纯色围巾,五官与气质都十分出挑。
她想,难怪两人会玩在一起,说话语气一样的不正经。
沈西陆淡淡道:“她姓唐。”
年轻男人:“……”
问的是那位漂亮小姐姐,倒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地宣示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