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若回头,非恩既仇——
众人生拉硬拽将景肆拖进了丛林,他喊了一路,被人小心放开时浑身乏力,扑倒在地。一行人惊慌失措奔了好久,瘫软下来的也比比皆是。
其实说起来,景肆在族里算是个人品风评俱佳的少爷,天资能力超群,况且又有着惩恶扬善、受人爱戴的父母,再加上自带威严的姐姐,方才疯人一般撕心裂肺、咆哮不止,现下又一副气若游丝、颓若无魂的模样,实在是让众人惋惜。
明明一个性格阳光爽朗的少年,只一日时间几乎看遍了亲人的离世,自己无能为力,哭得比一个弱小的孩童还要痛苦无助。
缓了一会儿,傅启言安慰着景桓蹲下身来,轻轻对景肆道:“景哥,伯父伯母一定希望你们兄弟可以逃出去的……”
对于向来敏感的傅启言而言,对光明的向往、对未来的憧憬、对不公的反抗,都是面前这个浑身颤抖的哥哥教给他的,甚至是自己一条命,都是景肆拼命抢回来的。因而傅启年将景肆奉为自己的信仰,将他视为自己的老师,将他当成光明的化身。
而如今,傅启言明确地感受得到,景肆就站在悬崖的边缘,孤立无援、摇摇欲坠。
他很害怕,他害怕景肆在下一秒抬起头来告诉自己:启言,我们逃不出去了,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景桓还需要你照顾呢。”傅启言声音极缥缈,似是试探,又像是自言自语。
景肆依旧低着头,强忍着心脏绞痛,狠狠地抬起手臂蹭干了满脸泪水,努力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良久抬起头来对上了傅启言的眼睛。
景肆真的很想告诉他,他们貌似真的没有退路了,可是望进那双满是担忧与纠结的双眼,景肆总会想起无数个与玩伴们相处的日子。
自己曾坚定地告诉他们,这世上不会有过不去的坎,没有不容于世俗的人,自己曾告诉这些满怀期待的人,总有一天,他们会有回归尘世的出头之日,那时他们将不再如瘟疫一般被驱逐,不再饱受异化的屈辱……
所以他真的不想看到那些光芒再消失了……
景肆咬紧了后牙,什么也没说,将抽泣的景桓接进怀里,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脊背。
“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湘泽的蛊物只会更加暴戾……”傅启言松了口气,扭头对其他人讲道。
“不能向北走了。”景肆开口。
“什么?”众人皆疑。
“我们过不去的。”景肆语气很淡,但声音极为疲累沙哑。
“可是向南只有死路一条啊。”有人答道。
“你走过吗,你既没走过,又何来定论?”景肆皱了眉反驳。
不北上,只有南下,而南下的豺狼猛虎,堪比人间地狱。他们独行或是结队,皆残暴无情、逢人便咬。若非景象行带人筑起的围墙,怕是村子绝无宁日。
“自打祖辈生活在这里,凡事南下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回来的。”一妇女道。
“景肆,你不可与老祖宗的经验过不去啊。”
“都是血的教训……”众人七嘴八舌,毕竟若说剩下这些人中,景肆御蛊术最为精通,若无他的帮助,要想渡过湘泽,怕是更加艰辛。
“是啊景哥,即便是湘泽难渡,但却总有希望的啊。”傅启言有些焦急,转头劝道。
“不可能!”景肆咬牙切齿的提了音量,“你们感觉不到吗,那里边的蛊,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可是……”
“再向北走那就是自投罗网!”景肆又是一阵烦躁。
“你就是害怕了呗!”一个独臂男子挤了过来,冲着景肆就喊。
“……”
“空有一身好本领有什么用,遇到事了啥也不敢干。”又一男子跟着嚷。
“哼,从不老实学东西,成天乱窜,我看所谓本领也是自己瞎说的。”景肆为数不多的死对头就这么一个个蹦了出来,拧在一起。
“各位,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傅启言一见事态发展变了味儿,忙上前制止。
“是啊,我们进入湘泽还需要放蛊人呢。”
“呵,他?我方才可没见他控制得了一只半条的蛊物”将挡在前面的傅启言往一边一推,那人又道,“傅启言,也就你们几个白痴跟着他个软蛋混。”
“就是,信不信,我绝对比他强,他不跟来最好,省的看了碍眼!”
“成天一副要造福族人的样子,结果呢?要胆子没胆子,要本事没本事,呸!”
“以为自己多厉害呢!自以为是、自私自利!”
“姓景的,你爹娘拼了命把你救出来,就是让你这么畏畏缩缩的?”
“哈,还有他那个母夜叉般的姐姐,活该没人要……”
那人话还没说完,景肆突然吼了起来:“是!我就是胆小自私,混吃等死,你们满意了吧!”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望向景肆。
只见景肆又如同疯了一般,回到家后一直束着的马尾如今凌乱的盖在肩上,脸上尽是污渍与泪痕。他两条眉毛拧得狰狞,眼眶内外红若滴血,眼中溢满了崩溃。景肆紧紧抱着怀里也是被吓哭的景桓,嗓音支离破碎。
“为什么约定俗成就一定是对的?!为什么那时候不行现在还是不行?!为什么别人不行就是不行?!啊?!”景肆面目扭曲,双眼猩红,目眦尽裂地吼着:“就不能做一次先例吗!”
“……”众人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景肆发疯。
“啊?说话啊!”
“景哥……”
“我跟你们说了,北上只有死无全尸,你们为什么不信我啊!?”景肆扔掉右手的包裹,完全不理会自己怀里尖叫的景桓,伸手就要去抓傅启言的脖子,“就不能试着打破常规吗!啊?”
手还没有碰到人,景肆忽然感觉做脸一阵冰凉,旋即抱着景桓跌倒在地。呆呆地喘了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收回拳头的白日迟。
白日迟站在被吓退的众人前,靠近路的北岸,脸上尽是平静,居高临下的看着停止疯癫的景肆。
“不管南或北,我们自己来决定;无论生与死,你都不需要负责。”良久,白日迟缓缓开口,不焦不躁,一如往常,“我们已经浪费了太长时间,必须马上离开了。”
没有任何人指挥,除了傅启言,所有人都来到了白日迟的身后,神情复杂的盯着趴在地上的景肆。
“景哥,跟我们走吧……”傅启言蹲下身来,看着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哥哥。
景肆没有抬头,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通体黝黑、似伴灵气的埙,塞到了傅启言的手中,将他往人群中推了一把。
“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如果都是一个死字……”
待到众人北上,进入湘泽的身影消失殆尽。景肆这才意识到,他忙碌了这么多年,除了一个三岁的弟弟,原来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天色已深,红月残星,寂凉无边。
景肆不敢坐在这片空地太久,因为他隐约听到了远处精兵的嘶吼声以及马蹄声。他将地上散落的包裹捡了起来,努力哄着泣不成声的景桓,毅然决然的向南侧的野林走去。
他还不能这么快放弃,他还有一个要照顾的弟弟,他还要完成对父母的诺言,他还有一个要见的人……
景肆想,如果他们幸运,也许会成为第一批南下逃生成功的意外,如果这里的豺狼猛虎最近胃口不好,会不会对他兄弟两个口下留情……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景肆抱着景桓还没走两步,便看到黑幕中亮起的悠悠绿光。
景肆心中登时一凉,让景桓环住自己的脖子转身就往树上爬。他本就浑身无力,胃反酸水,现下挂着大小包裹的双臂如火烧般酸胀,两腿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着力点,明明是个身手灵活之人,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的枝干。
景肆扒在树上,声音颤抖着安慰景桓,将包裹一只只打开,找到所有的干粮丢向远方,希望能分散开围在树下暗吼的狼群。可当景肆往树下看时才发现,这狼群虽是将身下的树团团围住,却没有任何一只有试图将两人拽下的欲望。
一匹体格尤其矫健的狼走了过来,看似腿部有疾。它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景肆的眼睛,叼着景肆刚丢出去的肉盒子,不急不缓地来到了狼群中间。
景肆忽然觉得它有些眼熟。
这匹灰狼定是这个群体的头狼甚至是狼王。可就是这样一个领导角色,站定后与景肆对视几秒,竟微微撤了前爪,冲着俯下头来。
“你……”景肆忽然想起自己幼时放生的那条大狗,它临走时就是这样回过头来,叼着一只肉盒子,冲自己低下了头颅。
景肆小心翼翼地带着景桓来到这匹狼的面前,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的惨叫,像是被活生生撕碎、又像是被贯膛气绝,总之那一瞬间,景肆只知道自己必须与他们分别了。
不过是一群野狼,即使再凶狠矫健,如何斗得过这长了两条腿的怪物?
“景桓,跟着这些大狗狗,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了。”景肆将剩下的行囊一个个打开,想找一些必需品。直到他翻开一只箱子,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银票。来不及多想哪里来的小金库,景肆抓起来就往景桓身上塞。
“那哥哥呢?阿姊和爹娘呢?”景桓看着哥哥颤抖的模样,坐在“大狗狗”身上问道。
“我们……我们跟你躲猫猫,千万别被我们找到……”景肆话没说完,突然顿住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一叠银票。
这一叠银票里混了一张格外显眼的纸,景肆皱着眉翻了过来,瞬间抽泣起来。
这是一封信。封上写的是,景肆亲启。而字迹,景肆绝不会认错。
这是景晚山写给自己的一封信。
只是一瞬的愣神,身旁的一匹狼忽然被一支来势汹汹的箭钉在地上,渐渐没了气息。狼群瞬时躁动不安,景肆一手攥着那封信,一手捧着景桓脏兮兮的脸,哆嗦着强调:“景桓,乖乖的,等着我们!”
没有等到景桓的回应,景肆望着一眼那匹狼王,冲着狼群跪了下去,声音极轻:“拜托了……”
看着狼群消失在黑夜尽头,景肆狠狠咬了牙,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景肆,他与所有族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再如何挣扎,也许都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况且他真的已经很累了,再也哭不动了。
可是后来他还是没有绷住自己的眼泪,它们争先恐后的砸在脚下溢满血腥气的土壤上。
因为他听到了段匀的声音,也是那般撕心裂肺、满是绝望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在自己被那只雕纹羽箭一箭穿心的前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