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灶王

——我们终将痛苦的往事,笑着说出来——

“他一头攮进了灶台,火就这样缠上了他的头,持久的噼里啪啦声中,他就渐渐没了叫声。”

“您……”景肆只是觉得,一位女子,是经历了什么,才能面不改色得讲着丈夫死在面前的场景。

“也许我当时的确是吓傻了,再或者是我没有心了,明明他的叫声很凄厉恐怖,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等他不再挣扎……”这位女子皱了眉,起身关上了草庐的门,插了门闩。

景肆忽然有些担心,这个看上去纯良无害的女人会悄悄灭了这他们二人的口,他摸了摸怀里的埙。段匀虽一直皱着眉,但现在也做好了只要那女子扑过来就拽着景肆逃的准备。

“你们说说,一个最终知道悔改的人,我应不应该原谅他呢?”这女子慢慢回过头来,笑着问他们,可她的脸上,竟全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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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是郭家女儿,名唤丁香。锦衣玉食,肆意阔绰。本以会从了父母之命,与某富家联姻,一生相夫教子、平淡无奇地安稳度过,却不想一池静水终是被一贫民搅得永无安宁。

我究竟为何对张生死心塌地,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待我如春日沐风,似秋水送波。

他不畏我家壮如牛的护卫,冒险爬墙就为了给我送来我心心念念的耍货;他细心研究了食谱,沾了满身粉就为了亲手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张生是重情重义有勇有谋之人,待我情比金坚,也是无比刻苦,善解我意,无论多么琐碎的小事,他总会在墙那侧静静听我诉苦,给我支招。

我在家中过得实在拘束,没有知心姐妹,仆人也都是毕恭毕敬。父亲母亲唯利是图般,从不陪一陪我这个独守闺阁的女儿。因而张生对我来说,是井底之蛙的天梯,是唯一能温暖我的焰。

所以我后来痛骂父母“门当户对”的腐朽思想,在他们的斥责下,摘下满头珠光宝饰,脱下华服锦衣,净身出户,扑到了张生怀里。

不得不说,起初我与张生婚后过得极其艰难。我从富家殿宇同他在这贫人区安了家,逢年过节才能依靠邻里接济才吃得上白面,平日连吃薤白都要留下菜根再种,肉渣更是犹如天赐般互相谦让。

可即便如此,每当我半夜醒来,看到张生为我掖好被角,又去盘算经商之术,我便觉得我没有嫁错人。

我不图跟了他能荣华富贵,只是他为人上进,更待我自始至终一片赤诚。

张生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众人皆为他喝彩,他却总是牵起我的手来道:“都是我的夫人,持家贤惠,体贴入微。”

因为这些,我才爱他,甘愿为他生了皱纹,糙了纤手。

那日我在湖边锤洗着衣裳,听到有人唤我:“丁香,听说你丈夫在外边找了小妾?”

“怎么会,不要乱说!”我笑着嗔怪了那人一声。我与张生这么些年夫妻恩爱,他怎会如此?

可张生的辱骂与虐待突如其来,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便换来他的冷嘲热讽。日子的确开始难熬了,甚至比吃糠咽咸菜的日子更令我心寒。

他的确没有纳小妾,张生直接将我休掉。

“朱颜已变心意改,休书一纸莫相顾。”

他娶了大财主的女儿李海棠,搬到了墙那边。我受尽屈辱,心灰意冷,拿着他给我的财产,留在这里。

后来听说那李海棠好吃懒做,败光了张生家产,抛弃了这个负心凉薄之人。我心里是爽,胸口却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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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接济食不果腹之人的草庐,终于迎来了它曾经的男主人。”郭丁香摸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张生见到我后,许是实在无地自容,尖叫着冲进了炉子。”

“……”两个人听完故事,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坏么?当然,抛弃与他同甘共苦的发妻。可他也给了我无数银两,也没有不知羞耻。”郭丁香起身,打开窗户望了出去,“也正是如此,他被巡天的天神看见,玉帝并没有将他赶尽杀绝,封了他为灶王。”

“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景肆知道敬灶神,却不知道原来有这段故事。

“是了,几百年了,你们说,我还该恨他么?”郭丁香依旧是笑,“我在这看了太多人的故事了,看那些人来人往,花生花谢,我都麻木了。”

“……”这位善良的女主人,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虽然温润如玉,却是面如全非,再看不到初时的模样了。

“天神说,如果我原谅他,就可以回到他身边。”所以她活了这么久,然而时间仍没有冲洗掉一切,“可我实在不愿。”

“您……”

“后来,有些事情,你可以当做别人的故事说讲来了,但你依旧是介怀的。”郭丁香看着张了半天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景肆,笑着答。

景肆低头,才发现自己把两碗汤都喝了。刚刚听故事太入迷了,不由自主找点东西填进嘴里,段匀又实在是很少制止他做什么。

两人谢过郭丁香,放下了几枚铜钱作为喝汤的代价往回走。

“怎么这次没有听后感了?”见景肆一路沉默,段匀摸了摸他的头调侃道。

“嗯……我只是在想,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原来是错的么?”景肆眯了眼,转头去看他。

“因人因事而异吧。”段匀收回手来点了点头,“有些伤疤是藏起来的,但它一直都在。”

“一个女子要被伤成什么样,才能面不改色的看着自己曾经的爱人死在面前呢?”景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被逼无奈,心死透了罢了。”段匀也眯起眼,“很多坚强和崩溃都是这么换来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永远见不到你那个样子。段匀转头看着哀声连连的景肆,在心里暗道。

“两位公子回来了?”一个女声响起,听起来有些微微颤抖。

景肆抬头,一看是先前搭话的年轻女子,轻声答道:“是的。”

“两位若不嫌弃,不如今晚先留宿在这吧,天色不早了……”那姑娘又是恬声道。

景肆看了看天,的确是不早了,瞄了眼身边脸色极差的人,冲那姑娘一鞠躬:“那就麻烦姑娘了。”

“你……”段匀一听他应下了,忽然将人拽到了一旁,声音带愠,“你答应她干嘛?!”

“天色的确不早了啊,你说的,能蹭就蹭。”景肆觉得段匀火来得简直快,拍了拍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劲儿小点儿!”

“你看不出那姑娘对你格外上心?”段匀松了力道,但还是攥着他。

“怎么会啊,我又没露脸,她凭什么?”总不能凭自己的声音吧。

“啧,你……”段匀话还没说完,就被反手拽走了。

“好了,顶多我跟住了你,不跟她独处,这下可以了吧?”

即便是段匀寸步不离的跟着景肆,但那姑娘粘住人一般的眼神实在让他有种剜了她双眼的冲动,再看景肆,毫无感觉得跟人家聊得正欢。

“徐姑娘,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什么怪事啊?”景肆便走边问,心想打探点什么怪事也许能捞点什么好处。

“唔……不瞒景公子,倒还真有。”这女子托腮想了一会道,“我们这庄子虽称为杏庄,但公子没发现,这里一棵杏树也没有么?”

“哦,这倒是的确奇怪。”

见景肆点头,这位徐姑娘更是来了兴致,凑过来小声说:“不是因为水土问题,而是谁家种杏,每月月末定会家遭白鬼,天降灾祸呢!”

景肆还没说话,便被人拉到身后。段匀挡在两人之间,沉声警告那位徐姓女子:

“离他远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