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君王,不得沾染半点烟火之气——
向来听闻黎王宫奢华,今日一睹,确是繁华非凡。
重檐庑殿金顶,丹陛共三十九阶,雕有细花;石纹扶臂,均刻铭文;殿四角均有须弥座,分置四神兽,皆栩栩如生,灌有生灵;殿前日晷、嘉量俱全;殿内汉白玉铺地,金漆宝座居正,侧设国师椅,珠帘幕垂,精妙端庄;后壁沥粉贴金,绘有云龙;两侧共六根明柱,皆有巨龙蟠卧,衔珠藻井,气势非凡;梁枋和玺彩画,门户菱纹镂花;实为精致,太平有象。
“花里胡哨。”后来同景肆描绘黎宫殿宇时,段匀坦言。
十几年未见的亲生父亲端坐于堂,神情肃穆威严,身后国师并不露脸。
段氏国师,实非凡人。从段元祖跟随至此已有两百年之久,国师不老不死,辅佐帝王在侧,一直陪伴氏族步步至今。因而欲登帝位,须过国师一关。
“本王一直担忧你身骨,现在看来,许是好了大半。段匀,你可愿回宫中来?”
“父王抬爱,不过免了,儿臣在外边过得不错。朱门沉沉按歌舞,这不适合儿臣。”说罢便要转身。
“你给本王站住!”黎王忽然震怒。
“……”
“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他走下台来站在段匀面前,“你是一国皇子,平日任性本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平日命人好生伺候着你,你若不愿回宫便也在外边安分守己。但这季人,你是万万接触不了!”
黎王又道:“身为一国表率,必须明辨是非善恶。你若执意如此,便是结交奸邪,必定是歪风邪气,如此一来,如何定民心?”
“所以他们做错了什么?一不偷不抢,二不杀人放火,本无害人之心,又何需如此鄙夷?”段匀反驳。
“不详即为不详!你又不是他们,你怎知道他们的想法!再者,偏生异化,实是祸患,理应赶尽杀绝!本王不屠他村落已是最大仁慈,他还待怎样?!”
段匀听罢直想动手撕了面前人的嘴,但又不能发作,转头就走。
“你若还敢,就莫怪本王不念父子之情,孽畜!”
离开殿堂还未出宫门,段匀迎面遇到一个珠冠宝饰,满脸讥讽之人。侍从低声提点道:“这位是三皇子段俞,当下势正盛。”
“面相令人生厌。”段匀与其擦肩而过,皆未有所拘礼。
黎王段谨现膝下存有五子,大皇子段企资质平平,辨无可辨;三皇子段俞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四子段锲性子平淡,不善争辩,偶与段匀有来往,两人倒也有话可谈;五子年纪尚轻且体弱,未出椒房。因而市井流传一句俗语:“段黎王数子夺嫡——一眼到底”,众人皆叹惋少了出好戏可看。
段匀本欲直奔回湘东,但又忽然想起什么,转而去寻了四皇子段锲。
两人攀谈两句,段锲极欣赏皇兄对书文的见地,硬要留他几日。虽心有所念,但又有事未办妥,段匀思索半晌,还是答应下来。
“寻宫中曾制令牌的巧匠?”段锲放下手中盏问道。
“不错,想为心念人制一枚。”段匀抿了口茶,并未抬头。
“宫外巧手之人难以计数,王兄怎就非要找宫中原匠?”
“不一样,他对我极其重要。”
“……”段锲一愣,随后叹了口气,道,“此人年事已高,过会我命人带你去寻。”
段匀起身作揖:“多谢。”
“王兄大可不必。若是可以,我也想遇见那于我互倾心之人,同患难、共白头。”
“会的。”
会的。
景肆来到湘水畔,发觉与段匀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竟真些离不开他。
那日段匀把自己从地牢里横抱回府后,亲自将他每一处伤都轻轻上了药。景肆就那样靠在枕席上,含笑打量段匀蹙着眉、抖着手的样子,不由觉得安心。
“你心疼了?”
“废话!”段匀抬起头,用食指关节轻敲了下景肆的额头,“你能不能顾着点自己,为什么不还手?你是木头么?你不知道疼么?每次都忍着、忍着,要受多少委屈……”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话?”景肆笑着扬起下颌,示意段匀擦擦他脖子上的伤。
“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蠢!”段匀轻轻吹了伤口,“忍着点啊……”
景肆突然意识到,段匀对自己的好与父母是截然不同的。阿爹阿娘希望他能快些长大,希望他能走出父母的庇护,希望他能独当一面,希望他能应对无数飞来横祸,希望他能懂得隐忍躲让,希望他不被枪打出头鸟。而段匀,则是希望他不要那么坚强,不要那么拘束。
段匀想让景肆能时刻依赖自己,不愿他畏畏缩缩,不愿他凡事硬生受着,不愿他把血水偷偷咽进肚子,不愿他满身伤痕还非要强颜欢笑。
我想你软弱一下,想你要哭就哭,要闹就闹,你在我这里,只需跑得肆意洒脱,不要有所顾忌。因为我一直在这儿看着你,我永远在你身边等着你。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我会为你摆平所有烂摊子,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所有罪责我一人扛。
景肆在河边站了一会,掏出新烤的埙。吹的还是那支两人合奏的曲调,只是单单一人,略显空旷。
一只信鸽似是循声而来。景肆取下纸条,识得是段匀略显潦草的字迹,笑出声来。
展开一看,唯十二字:
“每日一思,千里命驾,心安,好梦。”
七日后,段匀离开。
不久又有人发现,曾在皇宫中以雕令牌出名的老匠人命数已尽。走得极为安详,身边只放了一张女人的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