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宁从未与人提起过,他幼时常常会梦到一位女子。
彼时还是陈郡谢氏嫡幼子的谢小郎君,整日困在探究梦中女子面容上。十二三岁的少年,鲜衣怒马,初初有了风流之态。
一日,席间同人吃酒,听人说起修仙问道之事。他问友人:“得道者何为?”
那方摇着羽扇的郎君,慢慢笑道:“入道者,不食五谷,飘飘然若燕雀,超脱凡俗,而知天命。”
少女飞扬的长发打在鼻尖,谢长宁看着咫尺之距的一双眼,困惑而又茫然。
周围喧嚣四起,却半分入不了道场之中,少女轻轻转开瞳孔,避开了少年郎的目光。
“道友,得罪了。”
喉头一紧,谢长宁本能的往后疾退,衣角却触在一处猛然破裂。他顿步,抬头望向来处。
千丝万缕的璀璨星光,不时闪烁在空气中,沉沉浮浮,宛若被人拂乱的棋盘,丝毫找不出规则可言。
这一次,看不见银丝,谢长宁却感知到了不同以往的危险剧增。
道场之中,惟余白袍少年郎长剑垂立,再不见那少女的身影。
高座之上,方严端正的玉虚真君少见的有了疑惑。
“元君的徒弟,看着倒不像炼气三层的修为。”
姜雾正戚戚然的回了神,拍了拍胸口,闻言立时变了脸,冷笑:“可比不得真君首徒,好一个炼气三层啊!”
陆归龄默然,半晌未再答话。
姜雾呛了人,心下舒坦了些,她定下神思,往道场中看去。
叶浣的修为当然不止炼气三层。
梦中她收徒时,叶浣已有乐道天才之称,也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姜雾在六十年举办一次的大盛会上,亲自为叶浣佩羽绶缨,点为亲传首徒。
可是如今离上一次盛会才过五十年。按理说此后十年,叶浣之名逐闻十四州,这才被人邀请着参加了下一次盛会。
不应该啊。
而且而且最关键的是,她怎么就脑子一抽让徒弟上去跟谢长宁比试了!!
这要是万一打出个什么感情来,那岂不是满腔柔情终错付?!
姜雾想起梦里谢长宁那个渣样,磨了磨牙忍着没上去提溜着叶浣出来。
首座上的二位,各怀心思沉默着,未曾看顾到座下众修士中,一人难掩神色震惊。
马尾上青色的绫带飘舞,少年瞪大了杏眸,双手死死抠紧了膝上的软布。
不对!不对!
叶浣怎么现在就成了姜雾的徒弟?!
他赶忙闭上眼,脑子里急声呼唤着系统,却不见半分回应。
是了,他忘了此处布满了禁制,系统为了防止被法则查探到,今天早上就自动休眠了。
陡然间,少年松开了手,被抓成一团乱麻的布料挣开桎梏,滑下膝头。他脱了力似得垂下肩,脑子里很混乱。
按原书剧情,女主叶浣应该是在十年后的仙门朝会上,被奉壹元君姜雾收为首徒,那次也是男主谢长宁与叶浣初相见的开始。
原书中是这样写到的。
【谢长宁抱着剑,立在玉虚真君一侧,他漫不经心的朝奉壹元君身后看去。
少女高高的马尾垂落,一张巴掌大的脸侧着,色如碧玺的绫带被吹起来,扑打在她细白的耳廓上。
一个小姑娘家,打扮的跟个半大小子一样。
啧。
少年低头,轻笑了两声,抬首却撞入一双乌黑的眼眸中。
小姑娘脸上沾染着骄矜与薄怒,生起气来倒是跟她那个师父很像。
谢长宁不以为然的想着,她真像只奶猫。
还是会凶巴巴望着你的那种。
……】
系统分析过,谢长宁的动心极有可能就是那时开始的。
所以顾青不假思索的模仿起了女主第一次出场的穿着打扮。他费尽心思篡改了身旁那个刀修的记忆,随着九重仙门的弟子上了山,意图在仙门大比上拜入苍山。
这一次的仙门大比,自然不应该是玉虚真君前来。
他最初要拜入苍山的突破目标口,是一位苍山的入幕之宾,此刻,这个入幕之宾正乔装打扮隐在众修士之间。此人十分相信所谓天命,故而收徒也与他人不同,他坚信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缘分当然是很难落在顾青身上的,但系统会帮他搞定一切。
只是现如今,一切都乱了套。
叶浣提前十年上得九重仙门,且如今不知道是为了何人,就突然在道场之中同谢长宁打了起来。
顾青只知道,这次突如其来的比试是为了争夺一名苍山和九重仙门同时看中的修士。
何刀修有些担忧的看着顾青,拍了拍他的手,“青弟,你没事吧。”
顾青眼中划过一丝厌恶,极快的抽出了手,精致的小脸上却挂满微笑,“没有的事,我就是有些累了,想去出恭。”
他说到后面,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何刀修却没察觉出不对来,他这个义弟自小遭了难,流落到他们村,虽说因缘际会下二人成了拜把子的兄弟,可顾青到底一介凡身,不像他炼气入体成了修士,能用灵气撑上几个时辰。
何刀修用灵力托在顾青身上,脸上冒了些汗。他到底灵力浅薄,分神托个凡人出水环实在不易。
“那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顾青感激一笑:“谢谢大哥!”
他由着那股灵力将自己推出水环之境,轻飘飘落在峰腰。此时离了道场,周遭阒然无声,顾青沉下脸,召唤出醒来的系统。
他要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
……
一枚冰蓝色的星芒擦过脸颊,谢长宁嘴角一疼,破了道血口子。
他下意识的偏头,银冠像是擦在了什么上面,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就是这!
谢长宁立刻指尖蓄力,稳稳戳向头上一侧。
众人就看见少年郎手中的长剑亮光一闪,消失在空气中,下一刻他伸出了手,笔直的夹住了什么东西。
随着谢长宁往回一拉,细若游丝的银线带着冰芒,缓缓暴露在空气中。
一道悠扬的琴声却在此刻猛然窜入识海,平静的海面刮起了飓风,搅得人神识缭乱。
是银丝——
谢长宁反手召出长剑,剑尖一挑,代替手继续拦住那股意欲缩回的银线。
识海渐渐恢复平静,下一息,道场之中幽幽飘来空灵的琴声,空气中浮动的星光大亮,寒意渐次攀升,瞬息之间,星芒游动,冷风扑面袭来。
谢长宁翻身转剑,肩头被星芒打中,剧痛随着血肉翻开,他眯了眯眼回看,挑起的银丝被冷风一吹,便断成两截不见其影。
琴声不绝,绵绵绕耳,少年郎突然凝息闭上了眼,耳尖顺着风声微动。
急促的声音划过耳畔,他手腕一震,那柄流光四溢的长剑破开风声,直直朝一处猛然扎去。
黑色衣衫被长剑割裂,叶浣捂住肩头,折腰一翻摔出了道场。
刹那间,道场之上星光顿消,谢长宁一人执剑而立,他缓缓睁开了眼,看到了底下捂着左肩的少女。
他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我……”
叶浣却垂下眼,未受伤的右手轻抬,运转灵力飞回了高座。
她对着姜雾,跪了下去。
“徒儿无能,让师父失望了。”
紧随其来的是白衣带血的少年郎,他站在叶浣身后,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事人姜雾却一脸复杂。
你说我这递出去的药瓶子它是该送出去呢还是该收回去呢。
万万没想到的是,姜雾身边那个三棒槌打不出一句话的木头,倒十分好心的开了尊口。虽然姜雾也知道,人家并不是有意专程为她解围,可能是真的感知到了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陆归龄的视线落了些许在谢长宁身上,而后又转到跪着的少女。
“长宁剑意凶煞,是我考虑不周。”
这话说完,立在人身后的少年郎仍在挤弄着眉毛。
陆归龄眉心一跳,挥袖现出三只小巧的玉瓶。
“养元水,疗伤可用。”
叶浣心知肚明,许是谢长宁的缘故,才让这位真君多说了几句。
玉虚真君看着是个不染世俗的菩萨样,其实很是偏疼他的首徒。当年谢长宁历二十四道天雷时道心不稳,差点被紫雷劈回娘胎再造,是陆归龄抗了剩余十四道天雷,救下了他。
少女依然垂着脑袋,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玉瓶。因为她知道,她师父现在肯定已经变成了一点就炸的炮仗。
姜雾冷笑一声,扬手便将那三只小玉瓶震到谢长宁怀中,末了弹弹衣袖上看不见的浮尘,慢条斯理的拉起少女。
她封了道灵力在叶浣肩头,暂时止住了流血。
“不过是个洒扫童子罢了,你是什么身份,要跟那群莽夫拼命?”
姜雾拔开瓶塞,倒了一颗赤中带金的灵丹,塞进少女还挂着血迹的嘴角,再将瓶子放在她手上。
“十二品九转紫金丹,每日一粒。”
沉默,是今天的道场。
苍山的剑修,早在听到姜雾吐出‘莽夫’二字时,剑气躁动,可碍于高座之上面目不动的玉虚真君,又有些恹恹的颓了气势。
这奉壹元君,着实可恨!
跟他们家真君斗了这么多年,每每都要当着真君的面呛声,幸得他家真君脾气好,不跟她一般计较,不然就姜雾现在的修为,早就不够陆归龄一剑杀的了。
这么一想想,气顺了些。
不过是群坐吃山空的败家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底下的人看这两位神仙打架,早已见惯不怪,只是又一次惊倒在奉壹元君的阔绰中。
九转紫金丹!那可是九转紫金丹啊!还是十二品的灵药。
平常一颗十品紫金丹,就能在沧海阁拍出万价灵玉,还供不应求,常要各大宗门闻香而动,争得个你死我活人财两空。
现在这瓶十二品天价灵药,被修仙界第一美人随手塞进了小徒弟手中,并嘱咐每日一颗,只是为了治疗人家肩头那点剑伤。
酸了,真的酸了。
叶浣有些诧异的看着手中的药瓶,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姜雾是什么性子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同她师祖紫微尊者一样,平生最恨他人欺瞒。
而她为上九重仙门,带了上品灵器玄玉扣遮掩气息,化为男身。平日里如果不是化神期以上的修为专门查探,也不会发现她的性别。又防止打乱十年后再上仙门的计划,叶浣还带了面具掩盖容颜。
拜姜雾为师虽说是机缘巧合,非她刻意谋划,可拜师之时她也未曾全盘托出,确实是有意欺瞒。
但姜雾并没有勃然大怒。
舌尖的灵丹散成一股充裕的灵气,叶浣看着姜雾,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后者压下。
姜雾复又坐了回去,示意秦嵘去把顾青找来。
“人是你们的了,真君自便。”
但她说完这茬话却没着急离开,相比于已经吃了九转紫金丹稳定伤势的徒弟叶浣,姜雾现在比较关心苍山搞这么大阵仗也要抢回去的修士顾青。
要不是她刚刚才得知,这人是个没有灵气的凡人,且是名男子,姜雾都要当场怀疑陆归龄是不是修了百年剑心修歪了。
总感觉遗漏了什么的奉壹元君,冷凝着眉眼,端坐在巨大的白莲之上未动。
一时寂静,直到秦嵘领着一名身形单薄略有些矮的少年,踩着莲叶行来。
他低着头,也扎着一束马尾,浅青色的长袍似乎很不合身,一条黑色腰带扎紧了窄腰,却奇异的显得整个人有几分女儿家羸弱的盈盈之态。
姜雾皱着眉,越看越觉得这副打扮怎么那么像一个人。
肩头伤势已经在慢慢恢复的叶浣,坐在白莲之后的一株莲叶上,自然也瞧见了这人。她撑着下颚,模样有些慵懒,只微垂的长睫掩住了几分冷光。
少年大大方方的行了个大礼,头埋进了臂弯,众人只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
“顾青见过仙者们。”
这礼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一向温和儒雅的秦嵘也皱起了眉头。
陆归龄:“你可愿入我苍山门下?”
姜雾心头跳了跳,她狐疑的把目光放在顾青身上,着实想不通此等资质平庸之人,怎么能让陆归龄心甘情愿跑这一趟。
顾青还没弄明白今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告知苍山的玉虚真君要见他,糊里糊涂上了这里来,又是当头砸了个意外之喜。
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连忙又弯了弯腰,欣喜道:“自是愿意,徒儿多谢师父!”
“扑哧——”
苍山那群人中,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谢长宁看了一眼,那弟子连忙手掩住嘴,埋下了头。
陆归龄淡着眉眼,道:“吕冯玉。”
一名面容温润的男修起了身,从苍山弟子中走了出来,他对着陆归龄揖了一礼,“真君。”
吕冯玉转过身,温和笑着:“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你既入我苍山门下,日后不可再像今日无礼,还不快谢过真君。”
顾青这才反应过来别人笑他什么,一股热气上了脸颊,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红了脸。
“是,师父。弟子顾青谢过真君。”
此时,顾青身上懈了几分力,他抬起头,想要看看自己的师父长什么样。
他走得很近,一抬头,少年精致的五官就露了出来,杏眸水润,怎么看都是一副纯真无辜的孩子气。
吕冯玉心下松了口气,他想着自己这个徒弟应当只是心性使然,他仔细教着,许是不会出什么差错。
哪知这时高座上的一人猛然站起身,伴随着琉璃盏落入水环“咚”得一声,四周众人又将目光凝了过去。
谁也不敢相信,主座上那位红衣猎猎神情错愕的女子,会是修仙界素有冰美人之称的奉壹元君。
可是——!
谁能告诉她,面前这个顾青怎么长得跟顾七七一模一样?!
梦中那个与谢长宁纠缠不休的异世穿书女,顾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