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戚容

醉音楼。

台上人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戏曲,台下的众人也在吃着茶、聊着天。

这是京城的一座戏楼,本来不大不小,但在京城也颇有名气,但是自从是出了个唤花兰芝的名角儿后,更是常有些达官贵人来听曲儿,无数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听花兰芝上台一唱。

花兰芝名字柔柔弱弱,人也是个柔柔弱弱、面若好女的青年,两条细眉、半点朱唇,曾有听曲人跟友人开玩笑,花兰芝若为女子,天下女子的十分美色,花兰芝独占八分。

后来这话传了出来,天下美色共十分,兰芝独得八分,后人戏称花兰芝该改名花天色,天下绝色,花兰芝也更出名了。

出了个花兰芝,戏院的班主尝到了男子相貌的甜头,之后收学徒,尽要些相貌清秀的男孩子,戚容,便是这样进的醉音楼。

戚容本不叫这个名字,原名是戚大伟,班主嫌这名字太糙,给改了名。

戚容年岁虽小,但也隐约见几分绝色,进了醉音楼后,相貌出众,加上有天赋,在唱曲儿上老天爷赏饭吃,别人连半天上不去的腔,戚容轻轻松松就能唱出来,所以得到了班主的喜爱,这几年要什么有什么,还给他专门配了个服侍的小子。

只这几月来,戚容开始变起了声,清脆明亮的嗓子,一下子沙哑起来,起初班主还好好照顾着,男孩子的变声期最忌讳嗓子用多了。

结果好些时日了,也不见好,班主也没了耐心,差点就寻思着给戚容吃些药,反正脸还在,日后唱的没那么好,也有人冲着这张脸来捧。

花兰芝唱的戏虽不错,但整个京城,那么多戏院,比花兰芝好的也有不少,为何偏偏就花兰芝独火,人们究竟是听戏,还是看人,心里谁都清楚。

最后还是花兰芝保住了戚容,让班主再等些时日。

这日,班主又一次气冲冲的从花兰芝房里出去,走前还狠狠瞪了眼门外站着的戚容。

等班主走远了,戚容才又进屋。

“花大哥,谢谢你。”少年声音低沉沙哑,确实不好听,与当初那天籁般的嗓子,更是天壤之别。

“别说这些话,大哥也只能帮你这些了,再过些时日……过些时日,你嗓子若是还不好,大哥就求班主,让你做大哥下人,也好过让你去服侍别人。”

戚容沉默的看着花兰芝衣领下的乌青,红了眼,“那位大人,又欺负你了吗?”花兰芝现今敢直接反驳班主话,戚容也知道是因为花兰芝身后的那位魏大人。

“戚容!”似乎被人戳破了内心的秘密,花兰芝恼怒的皱起眉,白玉似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粉色红晕,美人脸捧心皱眉,也依然美的惊人。

戚容也沉默着,“大哥,我想离开醉音楼,去哪都好,我可以去乡下种地,我可以砍柴打粮,我还可以掏粪去卖,我小时候干过的,我可以凭我双手活着,我不想呆在这醉音楼,去哪都可以,哪里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干。”少年的声音说到最后,都带了哭腔,越发难听起来。

戚容是因为年幼丧父,寡母再嫁,不想带着个累赘,被送来戏班学艺的,当然,学艺说的好听,从此戚容的户籍名字,全在了醉音楼,连名字也是班主想改就改,还不就等同于将戚容卖了。

来醉音楼时,戚容年岁还不大,但也已经记事,他还记得曾与父亲在田间劳作的日子,也记得班主最初看到他时那恶心、黏腻的眼神,就想看到了一块奇货可居的宝贝。

戚容进醉音楼时,花兰芝才刚上台,也是一青葱少年,腰肢细软、眉眼清艳,戏曲婉转间尽是满楼金醉,年少不知岁月。

而现在,戚容抬头,眼前的青年,越发绝色倾城,只要见了他的人,便知花兰芝天下绝色,并非谣传,只是这绝色的美人,每间永远有种抹不开的轻愁。

戚容就算在醉音楼呆了这么多年,他依然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跟他一样的男子,身上永远的胭脂香,不喜欢俯身靠在一个个其他同样的男人身上,不喜欢自己画着妆、穿上裙摆,咿咿呀呀讨得台下人掌声和银钱,不喜欢,花大哥每每回来时满身的伤痕……

花兰芝也跟着叹口气,“戚容,离开醉音楼,你又能去哪里,你有钱赎身吗?就算有钱,班主会放你走吗?就算你走了,这么多年,只学了唱戏,你又如何谋生?”

花兰芝哀伤疲倦的看着戚容,就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戚容依然紧绷着身体,沉默不言,他明知花大哥这些话都没错,可就是不愿这么继续,好似他的命运就这么注定一般,绝望的令人窒息。

戚容侧过目光看向窗外,外边的戏台上,刚出台的师兄转着圈,指着兰花指,媚眼如丝。

若真有那日……不过是花大哥之恩,来生再报了。

曲终人散,繁华过后,只剩醉音楼疲倦的众人,因为长期的公鸭嗓,戚容的待遇直线下降,如今也跟着杂役打扫起屋子来。

这是间独立的观戏间,房间虽小,但能正面清晰的看到楼下戏台,能进这屋子的,都是些有钱的主,戚容向来最厌恶应付这样的来客,大堂的的听曲人,花花口,还能甩脸色,这些房里的主,动手动脚也只能忍着。

戚容打扫着房间,意外从一旁废纸篓里,捞起两本封面极为精致的书。

“《梁丘传》?”戚容抿起醉,这般精致的书,说扔就扔了,实在令人看不过去。

戚容捡起来,拍拍上面的果皮,偷偷带回了房间。

还好,虽然日常待遇差了,到底班主对他还是有些期望的,戚容还是一个人住一间小屋子。

等收拾完一切,天都黑了,戚容才想起来白天带回了的两本书,好像是叫《梁丘传》。

少年忽然升起了满心的好奇,转身点起烛台,读了起来。

这似乎是个话本,就是这话本也太过精致了些,连封面上都绘着画,与戚容以前见过的话本全然不同。

【酉时三刻,梁丘从王大叔处习完武,准备回家,远远就见父亲满面愁容的出现在院外,梁丘满眼都是锅里冒着热气的饭菜,并没有关注父母谈了些什么。

只后来,母亲也满面愁容跟着叹起了气,梁丘才好奇的凑着耳朵听,只是‘税收’是要我家的粮吗?今年不是已经给了吗?为什么又要收?

梁丘怀着满肚子好奇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日一早,见母亲如寻常般做好了饭菜,又去田间劳作,就将昨日父母的谈话又忘了。

……】

戚容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一刻不停地看着手中的《梁丘传》,他们学戏曲的,平日里也看过不少话本,但手中这个却与往常的全然不似。

戚容感觉自己就好像窥探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如此的精彩、悲壮,话本里的梁丘小小年纪就要保护母亲,甚至敢为自己母亲报仇。

而梁丘此时的年岁,与当年他被送来醉音楼时,竟差不了多少,敢于反抗欺辱自己人,敢带兵杀向那些野蛮凶狠的蛮族,这是戚容曾经想都不曾想过的人生,原来与他同岁的男孩子还有这般的活法。

他们保家卫国、奋战沙场,带着满身的鲜血,依然能够笑的豪爽灿烂。

夜已深,戚容还有一本未看,想着明日还要早起做活,只能忍痛放下,可是躺回床上,戚容却依然难以入眠。

《梁丘传》真的与以前他看的话本完全不一样,戚容一直以为话本就应该是书生小姐们的故事,以往也听师兄们说过,还有听写鬼怪的话本,听着就怪可怕的。

戚容翻来覆去想着话本中的梁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卑微和胆小,连醉音楼都不敢出,就算他划花了这张脸,去街上乞讨,也比每日强迫自己微笑来的痛快。

本来只是对自己身处环境有些不满,却也不知如何改变,就像头困兽,在这笼子里挣扎,可《梁丘传》却给了这头从小被驯养的困兽野性。

戚容总算在无数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至少明天的活,还是不能少的。

……

“戚容!!你干什么啊!?叫你搬个东西都磨磨唧唧的,快滚过去!”

戚容做完睡太晚,一大早的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与外面的世界像是隔了层纱,朦朦胧胧,反应也总是慢上半拍,一早上就被打骂了不少回,中午半眯了会儿,才好些。

今日休息,醉音楼没有开台唱戏,但师兄弟们的日常练习总是少不了的,水袖翩飞间,各有各的风采,满楼上下,尽是脂粉香。

戚容垂下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女子一般,可明明他是男孩子呀,就算是如今的女子,又有几个会捻起兰花指、拖着嗓音,故作娇柔。

戚容记得上回出去,还见过身着黑色城防制服,一身利落洒脱的女子。

男人,是不是就该如同梁丘那般,敢怒敢恨,不怕威胁,不怕吃苦?

写出《梁丘传》的【知言】先生,是不是也是一个顶天立地、胸有丘壑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