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艺室很大,两排长木椅配木桌,周围的柜子里摆着往届学生做的陶艺,都有模有样的。
秋佐和宋珂阳结伴开溜,路还没走到一半,结果迎面撞上来“视察情况”的校长。
“这些活动老师们最好也百分百参与,”校长笑皱的脸是不容置疑,“刚才仪式上都说了,还有跑操,两个老师必须带着。”
于是她俩像逃课被逮住的小学生那样灰溜溜又跑回去。
由于学校人太多,提供不了那么多拉胚机,统一还是纯用手捏,然后集体烧制。
教陶艺老师把褐色陶土挨个分发下去,一人一大块,秋佐挽起袖子,仿佛是在看着板上的大白五花肉那样信誓旦旦。
但是这件事情对于她,却远远不如做饭那样简单。
“正好给我外甥女捏个泥人吧。”宋珂阳说,“你也可以做一个给家里的小孩。”
小孩?
秋佐很少和小孩往来,想不起有谁可以送。
不给蓝天捏了,之前她和蓝天去陶艺制作坊里体验过,用拉胚机做出来的都七扭八歪,蓝天最后咆躁地说自己再也不想看见这种东西。
秋佐想,给自己一个,倒是可以再给邻居捏两个。
韦江澜有个外甥来着。
秋佐轻轻把陶土掰成三份,幼稚地放到鼻尖嗅了嗅,普普通通,没什么味道,也没有地里泥土携花伴草的香气。
“做什么形状好啊?”
凑过去看宋珂阳的,她似乎比秋佐还踌躇。
“我打算先给我家那位做烟灰缸,”宋珂阳说,“他职业是刑侦,工作压力大,免不了有烟瘾。”
宋珂阳二十六岁,和男友长跑八年,年初已经订婚了,秋佐还是她的预定伴娘之一。
“请停止你撒狗粮的疯狂行为。”
秋佐比个stop的手势,又回自己位子继续跟空荡毫无创意的脑子死磕。
捏着软湿的黏土,莫名想起那晚韦江澜坐在窗台上抽烟那一幕,她看上去不仅是单纯的难过,表情里还揉进半分颓丧,连带周遭一同沉黯弥天。
给韦江澜烟灰缸就算了,捏个带花的水杯吧。
然而,秋佐实在高估自己的动手能力,修型的过程中杯底被她戳破两次,漏洞越来越多,从画龙点睛到女娲补天,等她勉强做成,另外两块黏土都成干土了。
小心的把花杯放到一旁,她舀了点水加进剩下的土里,捏打几下,等土恢复润湿后打算继续捏。
这时,陶艺老师看大家都做得差不多,宣布全部停下,所有作品一起烤制。
秋佐:ヽ(‘⌒メ)ノ!!!
经过激动澎湃的烤制过程,秋佐找到自己做的杯子,拿了块纸包住,宝贝似的搂着唯一成品走出陶艺室。
起码有比没有强,她这样宽慰自己。
一个烟灰缸、一个泥人和一个笔筒静静躺在宋珂阳手里。简直硕果累累,她满足地接受一路的夸赞,客气地和秋佐说要看看她的杯子。
秋佐:……
她把纸解开,把歪成比萨斜塔的杯子给宋珂阳看了一眼,又包起来。
修的时候没修平,经过烤制更是歪出灵魂。
看得出宋珂阳有憋笑,但是秉着友善的原则,她若无其事地夸赞秋佐:“还挺不错的。”
“不错什么啊,要是盛水,估计就成短板效应的实验验证了。”秋佐自侃说,“对于我这种手残党,没有拉胚机真的太费时间了。我自己的还没来得及做呢。”
“我感觉真的还不错,”宋珂阳想了想,说,“就是有点小了,你男朋友估计得一直接水。”
秋佐听得一脸懵。
她是要送给韦江澜啊。
“什么男朋友?不对,是什么给你这样的错觉?”
难道她又有办公室绯闻了?
宋珂阳很自然地接道:“瞎猜的啦,你自己的还没做,就先想着人家,我觉得像男朋友。”
“哦,不是这样,”秋佐一本正经地说,“我母胎单身,也没那个打算。”
宋珂阳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仰头看天,下巴往东边点了点,给秋佐示意:“你看那里阴的,我估计晚上会下起来。”
秋佐头顶还是晴空万里,和东边青乌的一大片云彩形成鲜明比照。
一阵风卷过来,微微扬起衣襟,很应景地,她小腹久违的痛意又开始翻腾,这次连胃都隐隐抽痛。
大概是中午吃的太少。
秋佐回到宿舍仍旧先钻厕所,出来半虚脱地躺着,等会还有手工皂制作课,十分钟后集合。
“这走道上是谁的箱子?怎么放的乱七八糟。”
秋佐起身看了眼,是她的黑白格行李箱摊开在地上。
它老老实实挨着床铺,而且有一半是在床底的,偌大一条路,根本不妨碍行走。
宋珂阳刚才经过去厕所,连拐弯都没拐弯。
听声音就知道,中午冷嘲热讽的那个语文老师又开始了。
这老妖婆。
秋佐在心里给她起外号。
挣扎着起身,秋佐把行李箱全推进床底。
她看着忍气吞声的箱子,在心里和它对话: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我们不要和老妖婆计较。
这总行了吧?
她再度半死不活地躺下。
“年轻人,要知道收拾,”老妖婆一边往干皱细瘦的胳膊上补防晒,一边说,“不然以后找个对象,婆家会瞧不上。”
说得好像句句为秋佐着想一样。
什么嫁不嫁人,什么婆不婆家,有那么重要吗?
老妖婆年纪摆在那里,要是怼回去,立马会被扣上一顶不尊重前辈的帽子,听说老妖婆上层关系也过硬,无论怎么说,不逼到底线,她最好是忍着。
而且她疼得迷糊,床就是温柔乡,被子柔软的触感就是一切,现在只要让她躺着,怎么讽刺都行。
直到宋珂阳蹲坑出来,那老妖婆才收敛些许,或许是不想闹到第三个人那里,起码不再明着讽刺了。
气氛实在冷凝。
感觉到胃饿得有点空,秋佐提前下楼,到小卖铺买了个蓝莓夹心面包和一瓶脉动。
陆续有阴冷的风拂过面颊,凉,但是吹得人头脑清醒,像是把远古林里的梵钟声一并带来,风动时聚起,风停又消散。
是啊,天大地大,快乐最大。
此刻什么同事挤兑,什么人际关系,都是狗屁。
虽然知道不能受凉,她从裤口袋摸出张卫生纸,想垫在石阶上面坐。
没成想,纸没摸到,一个圆硬的东西反而咯到手。
秋佐拿出来,是刚刚做的杯子,她忘了放到宿舍。
老妖婆还没下楼,她不想再碰上,思忖片刻还是把它放在兜里。
她撕开包装袋站着吃,看到小卖铺前面有一大块空地,几个学生正围着比赛踢毽子。
只见白毽子在空中翻飞跳跃,她们一起给中间的女孩数数,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最中央踢着毽子的双马尾女孩看上去很轻松,除了面颊微微泛红之外,并不显疲态,一看就是经常锻炼。
秋佐认出来,那是上午给她棒棒糖的女生。
踢到一百五十多个,女生失误没有接住毽子,游戏由她的队友继续。
另一个短发女孩踢到十七个就断了,她尴尬愧疚地离开中心位置,继续换下一个。
秋佐就着一场比赛,吃完了面包,喝掉三分之一的脉动,才勉强感觉有了几分力气。
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把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过了没多久,各班的老师陆续下楼,组织学生集合,带队去教室。
冷制手工肥皂的制作相对简单,就是把材料按比例融合,加热后注入模子中,最后放进保温箱,脱模即可。
好不容易安排好学生们入座,秋佐坐在最后排,下巴撑在桌子上,松散泄气得像只等着晒成干的章鱼。
秋佐忽然听到风声,转过头去,旧纱窗被吹得轻晃,几根长在窗台上的杂草迎着风摇摇欲坠,再看天,都提早开始转黑了。
前面老师关掉投影仪,宣布现在已经可以配制,学生们涌上去拿材料,分工开始称量搅拌。
“你不去做肥皂?”宋珂阳戳戳她。
“不做了。”秋佐有气无力地说,“等会儿还要跑操,估计下起雨来也得跑,我先趴一会儿。”
这才头天,她就感觉出累了。
宋珂阳像个慈祥的老母亲那样摸摸她的头:“好吧,那我给你做一份吧。”
“谢谢啊。”
做完手工皂直接安排跑操,然后是晚饭和晚自习。
秋佐裹紧衣服,顺着人潮走,刚踏出教室门,就感受到一两滴凉凉的雨点扑在脸上。
她仰头,看着不剩一点光彩的天空,无声叹了口气。
等七个班磨磨蹭蹭到运动场地,还未起来的雨势有了消停的兆头。
本来因为下雨可以逃操的学生们看见这样,都唉声叹气:“怎么停了啊,下的再大点才好。”
负责吹哨的体育老师大声喊:“下小雨,过会儿就停了,队形不许乱,全体同学开始跑操!”
秋佐刚迈开腿,细线似的雨点自厚重的云层往下掉。
她心中有个声音,向她传达着三个字:“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