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月,商瑾在回移星楼的路上再次见到了三皇子。
他显然大病初愈,脸色带着病气,现在已近盛夏,他似乎极怕冷似的,依旧穿一身厚实的春装,走起路来双脚也有些微跛。
估计还是没有好透。
他见到了商瑾,也不再维持以往温润如玉的好形象,冷冷一眼看过来,让商瑾觉得怪渗人的。
“我在养病时听说国师遇刺,凶险万分,没曾想竟被国师巧妙化解,国师真可谓是吉人天相,福大命大。”
商瑾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于是他反唇相讥;“我当然福大命大,倒是三皇子,听说是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人瘦得都脱了形,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希望三皇子多保重身体,不要落下什么顽疾才好。”
跟我玩这一套,你小子还嫩了点。
三皇子倒是出奇没有被他气的面色难看,他抿了抿唇,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商瑾:?什么为什么?
“你之前在移星楼说我是天命所归,即使你是被迫和老国师一起站队,可我以为你会一直支持我的。”他眸子里溢出怒火。“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跟我划清界限,我哪里不够好吗?”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我哪里不比老七好。论容貌,论家世,轮学识,我哪里不如他?你为什么宁可围着他打转,也不看我一眼?”
......因为你不是男主,而且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商瑾看着突然被琼瑶女主附身,开始狂吼为什么为什么的三皇子,小心的措辞了一番:“我这个人很讨厌被强迫,你是用什么手段上位不必我多说吧,你可曾想过如果皇上有那么一丝不愿意顺水推舟,我会是什么下场?”
三皇子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这种事的下场,霍乱超纲,当诛九族。
“再说我和七皇子一同遇到刺客,我也没瞧见刺客对我手下留情呀。”
商瑾说了这话,又补充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三皇子戏演的多了,别以为所有人都乐意当你的观众。”然后没再看站在原地神色莫名的三皇子一眼,转身便走。
第二天听说三皇子回家后又烧了整个晚上,不知是身体本就没恢复好还是被商瑾气的。
他是死是活商瑾都懒得管,只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顾黎川听。
这天是演武课,顾黎川正在教商瑾骑马,有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冲教官耳语了几句,教官浓眉皱起,走到顾黎川身旁。
“快回去看看吧。云池宫那边似乎出事了。”
云池宫便是葛兰住的地方。
顾黎川面色阴沉,小心把商瑾从马上抱下来,冲教官一抱拳,接着快步朝家里跑去。
商瑾心道大事不好,来不及跟教官请假,也慌慌张张追了出去。
顾黎川赶到云池宫时,小小的宫门外被诸多太监把守,而端贵妃的仪车停在一旁,那仪车镶玉挂金,好不气派,与这寒酸的云池宫对比,越发形成显得格格不入。
顾黎川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门前守卫的人便要冲进去,却被其他太监七手八脚的拦住。
“哎哟七皇子,端贵妃有令,她正在管教妃嫔,闲杂人等免进,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顾黎川一脚踹开挡在他身前的太监,却被那人死死抱住大腿,动弹不得。
“让开。”他低吼,双眼发红,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云池宫如同冷宫,平时算丫鬟太监经过都恨不得捂住鼻子,少沾点这里的晦气。
如今端妃亲自前来,还大动干戈,想来也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
他现在很担心他的母亲。
“你们这群奴才好大的胆子,敢拦皇子的路!”商瑾刚赶到这里,看见太监拦着顾黎川,想也不想便开口呵斥。
太监见了商瑾,更加惶恐,三三两两跪倒在地:“回国师的话,我们哪有这个胆儿啊,可端贵妃下的令,小的们不敢不从啊!”
端贵妃其人,吏部尚书之女,容色姝丽,姿容无匹,入宫二十年,圣宠二十年,论起无双风头,连皇后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可除了皇帝,谁都知道这是个最难伺候的主,她嚣张跋扈,恣意妄为,动辄打杀下人,明里暗里算计了不少怀孕的嫔妃。
从某种意义来说,三皇子当上皇帝后会那样残暴专横也不是没有道理,言传身教的影响是巨大的,他活脱脱就是一个翻版的端贵妃。
“好大的狗胆,看来你们是不把我一个堂堂国师放在眼里了?”商瑾怒喝。“都滚开,再敢拦在我面前,我立刻让人摘了你们的脑袋!”
太监们惊的一身冷汗,犹豫着往旁边挪,一个宠妃,一个国师,两位神仙似的人物打架,他们谁都不敢得罪。
“哟,我说是谁来了。”
一阵娇柔的嗓音从云池宫中传来,的确如啭啭莺啼,听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声音的主人从门内缓步而出,她穿一身绣着大朵牡丹的缕金百蝶云缎裙,别人穿或许会显得太过艳俗,衬她却正好。
“我不过是整肃后宫,惩治了个手脚不干净的贵人,倒不知国师为何大驾光临了?”
“你说什么?”商瑾还未答话,顾黎川已抢先开口,他声音低沉,双拳捏的死紧。
“七皇子做什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她轻蔑一笑。“前两天我丢了只陛下送我的簪子,那簪子是陛下万金购得,珍贵非常,正愁着呢,有人呀跟我告密,说这云池宫的葛贵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簪子,日日观赏把玩呢。”
“不可能!”顾黎川打断她的话,“我娘清为人方正,日子过得再苦也从未怨天尤人,反而教我知义守礼,她怎么可能偷你的簪子?”
“有些人哪,表面光明磊落,背地里却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勾当。”端贵妃身边的丫鬟接话,语带讽刺。“来告状的可是你娘的贴身丫鬟蓝田,今儿贵妃娘娘带人来搜,不少人看着那只金簪躺在她的妆匣里,人赃俱获,我们娘娘还能冤枉一个小小贵人不成?”
顾黎川把目光投向跪在一旁的蓝田,蓝田脸色苍白,跟顾黎川甫一对视便立刻移开目光。
顾黎川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替他的母亲分辩,说她善良温柔,即使独处冷宫数十载,也从未怨过任何人。说她安分守己,一个人精打细算,用最微薄的俸禄操持家里,把所有的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说她有一身傲骨,宁可饿死也绝会去偷窃。
他张了张口,看着面前端贵妃盛气凌人的脸,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下等人的一切于这些站在云端里的人来说,从来无足轻重。
“敢问端贵妃是如何惩治的葛贵人?”商瑾知道现在并不是争辩偷或没偷的时候,看今天端贵妃气势汹汹,此事恐怕很难善了。
“我不过是让人打了她三十大板,谁知这葛贵人身子太过柔弱,二十板便遭不住了。”她努努嘴,冲着身后两个太监抬出的木板示意,木板上盖着白布,从白布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
顾黎川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这只手曾教他读书写字,曾替他往衣服上绣样式最别致的兰花,也曾在他深夜发梦时温柔的抚过他的额头。
可现在这只手是僵硬的,惨白的,毫无生气的,手的主人生前似乎曾遭受非人的折磨,因忍耐而硬生生把指甲刺进手心,手心一片鲜血淋漓。
“娘!”他大吼一声,声音泣血锥心,冲过去跪倒在那具尸体前,颤抖着双手握住他娘亲冰冷的手。
明明今早出门时还笑着叮嘱他要好好读书,为什么只过了半天,就变成了一具毫无温度的尸体?
顾黎川目眦欲裂,心中气血翻涌,似乎下一瞬就要吐出一口血来。
端贵妃却看够了热闹似的,轻啐了一口:“真是贱人贱命,活着没什么用,死了还让这宫里染了晦气。”
顾黎川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看她,眼里是透骨的恨意,似乎下一刻就会发狂扑上来拧断她的脖子。
她被这样狠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自己的惧意来的可笑,同时又有几分懊恼她作威作福惯了,几时曾被人用这种眼神盯过。
“七皇子也甭用这种眼神看我了,俗话说这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可要好好学习礼仪规律,千万别跟你娘似的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商瑾眼见顾黎川眼中怒火更盛,拳头捏的死紧,生怕他失去理智真对端贵妃下手。于是连忙扑过去,用最大的力气抱紧顾黎川。
顾黎川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的吓人,他被捏的很疼,却一声不吭,因为他感觉到顾黎川在发抖。
商瑾登时眼泪都快落下来了,他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顾黎川?他一手任由顾黎川捏着,一手亲抚着他的背,就像在崖底顾黎川安抚他那样,试图给顾黎川带来一丝安慰。
“端贵妃人也惩罚完了,现在可以走了吧?”商瑾颤抖着声音开口。
“自然。这地方如此晦气,我亦不愿多待。”她嫣然一笑,如同一朵绽放的牡丹。“怎么,心痛吗?当日我儿浑身是血被送回来,我也是你这般撕心裂肺。我儿受过的罪,也该让你们好好尝尝。”
“对了,这尸体明儿让人运出去葬了吧。”她似乎突然发了最后一丝善心,吩咐身后的太监。“走了,我马上还要配陛下听戏,居然在在这里耽误了许多功夫。”
抬着尸体的太监得了命令,转身便走,顾黎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苍白的手从他手中滑落,而让他在人世间感受到最多温暖的那个人,也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商瑾扶着他走进屋里,厅堂地上有片片血迹,显示着在这里受刑的人显然不是挨了三十大板这么简单。
而摆在桌子上的,赫然是给顾黎川的新的夏衣,衣服上绣着修正的翠竹,只差寥寥几针便可以完工。
可惜这支翠竹再不能完成了。
顾黎川颓然倒地。
商瑾回忆起葛兰那天温柔的替他整理塞进脖子里的衣领。明明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却因一场无关她的争斗,最终丢了性命。
他很想哭,可他绝对不能哭。因为他怀里的顾黎川情况很不好,已经濒临崩溃,他绝不能再给顾黎川添麻烦。
“为什么。”顾黎川之前一直咬紧牙关,因为过于用力,咬破了嘴里的肉,因此一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
商瑾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更紧的抱住他。
“只愿葛姨来世平安喜乐,再不入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