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是两天前来的吴州,因为他实在是不愿意再在宁昌待下去了。
约莫半个月前,何思怀算了算,就是江北突然说不跟他联系的那个日子,一直住校的江北被紧急通知回到家中。
江兆年死了,据说是故态复萌,要打夏晓洁的时候,被夏晓洁从楼梯口推下去摔死的。
江北赶回去的时候,单元门口已经水泄不通,家里门根本不给进,警车、警戒线还有一堆拍照的、提取证据的。
江北的脑子是一片空白,谈不上悲伤,只是觉得有些太突然了。
折磨了他们母子近二十年的江兆年就这么死了。据说家里一地都是血,江北也不知道,他没敢去看,只知道夏晓敏被带走了,是痛哭还是慌张或是为自己辩解,江北一概不知。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江北跟在办案刑警身后,觉得自己整个人像一块生锈了的齿轮,半天都运转不了。
他感觉自己还没缓过来,江兆年死了是什么概念呢?一个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渣死了对他而言是什么概念呢?
是大快人心多一点,还是悲伤不舍多一点?江北不知道,但是他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家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
他有很多次想把江兆年杀了——他拿花瓶砸夏晓洁的时候、他用玻璃碎片捅江北的时候,他拿开水泼人的时候……太多了,江北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夜里拿着刀险些就冲进他的房间,但是因为他是他爹,因为他是他的家人,因为杀人不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江北一次次放下了手里的刀。
现在他真的死了,江北却觉得有些不对——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江兆年的死亡,或许一个道歉就够了,他最理想的结局大概是江兆年带着悔意彻底离开他们母子二人的生活,而不是这样突然的、不明不白的、一句话都不说就死去了。
一直到警察告诉他刑事拘留期间家属不能探望,江北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只是江兆年死了,他的未来和梦想也一并被掐死了。
想要当警察需要经过政审,自己的母亲杀死了父亲,履历也着实是精彩过头了。
此时离高考还有十五天,江北忽然觉得之前一切的努力和奋斗都没有意义了。
江兆年的死亡,不如摧毁他的梦想带来的冲击更大。麻木了一整天的江北终于在夜晚来临前找到了合适的情绪,这是一种带着恨意的绝望——他感觉恶心过头了,这两个人就算这样也不肯放过自己。
他恨江兆年,此时此刻更恨的是夏晓洁——自己出个门都得惦记她有没有吃晚饭,而她自己毁了自己不说,非要在儿子高考前十几天捅出这种幺蛾子,江北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意挑选这个时间来跟自己作对。
江北的思维逐渐被巨大的悲愤烧成一团漆黑的枯草,那一晚他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这是一次彻底失去意识的发泄,最后又是在医院醒来的,他把自己整得遍体鳞伤,醒来的时候正在输血——他现在就算是失控也不会去伤害别人了,他学会拿自己撒气了。
据说自己是被打了镇静剂之后才勉强控制住的,江北觉得这话听起来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一头野兽,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那一天何思怀给他发了一连串消息,江北看了忽然忍不住想哭,他怎么办呀,他该怎么办呢?
虽然江北在这个案件里几乎没有扮演任何角色,但依旧是反复被警察叫过去交流问话。
他有时候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警察怕他出事,还特意派人留意他的动向和状态。
这十五天,姓江的、姓夏的两边的亲戚都一窝蜂来到了宁昌,有来哭丧的有来为夏家声张正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因为同一件事情不同的原因聚在一起,荒诞而又无奈。
江北只想远远地逃开,他顾不上什么地主之谊,自己找了个酒店住了几天,每天就是昏睡、崩溃、发泄、昏睡……他把自己裹成一个只会呼吸的茧,与外界唯一的沟通只有何思怀的早安和晚安。
大概是第三天的时候,江北在北京的刑警表哥也来了——张文卓也是宁昌人,作为老乡加同行,当地的办案刑警都很跟他很熟,就算在这个案子里他没有任何参与的空间,但他的到来无疑对夏晓敏来说是巨大的优势。
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名年轻的律师,据说是个很厉害的刑事律师,虽然年轻,但是履历非常好看。
江北管不了那么多,他只能每天窝在被窝里和濒死体验做着斗争,每天张文卓会给他送点吃得顺便确保他没有死,说真的,这个案子里张文卓是最忙的那一个,能顾及到江北的死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十五天江北过得宛如人间炼狱,他甚至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其实关于江兆年死去的意象在他脑海里并没有留下太多烙印,真正折磨他的是深深的无助感。
他多想问问何思怀他该怎么办,但是他深知自己不该去打扰他,所以只能死撑着,一直等到高考。
现在两个人站在考场外,江北靠在学校的围墙外眼泪根本止不住,考完出来哭哭啼啼的人太多了,大多数人只是看了一眼便风轻云淡地走了。
江北有些愧疚,何思怀甚至没来得及享受高考完之后的一分钟放松和快乐,就又要被自己拉进负面情绪的漩涡里了。
不过这一回他真的撑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真的坍塌了,他以前经常渴望想做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真沦落到这一步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何思怀被这突如其来的灾变惊得半句话说不出来,他上一次看见江北哭是自己从钱彬医务室逃出来的时候,何思怀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江北的泪水了。
他觉得命运对江北有些过分残酷了。
江北断断续续说话的间隙,何思怀的手机不停震动着,无外乎是各路老师同学来问他考得如何或是约着出去聚餐,何思怀皱皱眉,把手机开了免打扰,然后拉着江北就去附近的旅馆随便开了间房。
江北需要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好好宣泄一番,何思怀万万没想到他们俩第一次出去开房居然是这种情况,他只知道现在自己说什么都不对,他能做的只有陪着他、守着他。
江北的状态很差,整个人都瘦得快脱了形,身上又多了很多疤,看得何思怀满腔心疼不知该往哪放。
他们俩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何思怀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肯放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一马。
都已经做好了江北会摔他个杯盘狼藉满地疮痍,结果这人只是去冲了个澡,便躺倒双人床上,瞪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这个状态何思怀可太懂了,他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几乎整天都是这个状态,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着,在床上扎根然后、然后慢慢耗尽自己的能量,活活把自己耗死在房间里。
这种状态近乎无解,何思怀有些难过,便也去洗了个澡,小心翼翼爬到床上,陪他一起躺着。
他设想过无数个高考完的晚上,可能是跟同学出去疯,也可能是跟江北打一夜的电话,或者连夜出逃去外地来一场旅行,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陪着家中出现变故的江北,在离考场不到五百米的宾馆里,躺着,什么也不做。
时间大概是静止了吧,何思怀听着江北的呼吸声,不像每晚失眠时连麦听到的那样平稳,他知道江北现在依旧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一肚子安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再细细想想,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那江北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还会选择复读吗?他还有心思复读吗?他还能当上警察吗?如果当不了该怎么办?靠画画养活自己吗?
何思怀满脑子不成体系地胡乱想着,接着又给吴桥一编辑了个短信,他背过身去,把江北家里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希望能寻求到专业人士的帮助。
还没等何思怀转回去去,江北便从背后将他整个人环住了,他的动作有些发紧,不像先前搂搂抱抱那样带着占有欲和亲昵,而更像是把何思怀当作一根救命稻草,看到他要飘走便惊慌失措地把他搂过来了。
“我怎么办。”江北很小声地挤出一句,末了声音因为哭腔而颤抖得变了形,何思怀连忙转过身去,捧着他的脸,一口一口抿掉他的泪珠。
“你能抱抱我吗,我好害怕。”这大概是江北第一次向何思怀提出这样的请求,示弱也好,撒娇也罢,何思怀从来没见过江北如此无助的模样。
何思怀从正面搂过江北,他把头埋进自己的怀里,江北是个不太会哭的人,何思怀特意给他开了间房,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放肆地哭出声,但是这家伙却永远只会默默流着眼泪,一声不吭地哭着。
江北就是一个胆小到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孩子。
何思怀摸摸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个表率,他是个共情能力很差的人,但是他可以为江北的事情痛哭流涕。
“垃圾,我来教你怎么哭。”何思怀酝酿了两三秒情绪替江北哭出了第一嗓子,这是吴桥一教他的,想哭的时候就得哭出声,默默流泪只会越哭越憋屈。
江北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就哭得稀里哗啦的人,接着似乎被何思怀的悲怆给感染到了,两个人一起闷头大哭,最后哭声变成怒骂,两个人骂着父母骂着钱彬骂着刘明军,骂命运不公骂老天爷太狠,一直到隔壁有人来敲门,两个人才绷不住疲乏而舒爽地倒回了床上。
肆无忌惮地哭大概是将兆年活着的时候,江北绝对不敢做的事情,很奇妙的体验,大概是因为喊得脑缺氧了,江北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好的坏的都留不住。
吴桥一说让他们抽时间去北京住一段时间,花时间好好帮两个人解决一下问题,正好何思怀填志愿之前也要去北京再实地考察一番,两个人便应下来。
江北的情绪还是低落,接下来的几天何思怀带着他在吴州吃吃喝喝,稍微把糟糕的事情放了放,但两个人都不敢再提复读还是放弃这件事情。直到张文卓一通电话打过来。
“之前我们给醒醒买的带监控笼子,拍到了当天的视频。”江北放下电话时有些不可思议——跟张文卓一起来的那个律师当时就要走了江北手机存着的视频,江北这么久一直没打开看,对他而言这无非就是凶案现场的刻录而已。
“他说,有机会帮我妈争取一下正当防卫,如果定性的话可以直接无罪释放。”
作者有话要说:命运对江北有些过分残酷了。对,是命运的锅(确信)
好啦我发誓已经把所有的刀都放完了!!后面把所有的事情收收尾就要完结啦!!下一本真的是甜文,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