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拜孔子”,何思怀的心态和前几回大相径庭。
他没再跪在江北身后的位置上,所以撑不住的时候也没法再靠和江北悄悄打闹混时间,但是他现在有红袖章,可以趁着别人晕倒的时候起来浇水,顺便放松一下四肢。
这感觉挺不好受的。
第一个同学倒下时,何思怀收到刘民军的旨意,他在无数偷瞄来的眼神中站起身来,四肢得到了解放,但是整个人却如芒在背。
——好像在做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话,何思怀绝对不会选择拿水生生把人浇醒——他没有这种恶毒的癖好,但是他也不敢在刘民军面前表现得太温柔。
所以他拎着一桶水来到那个晕得不省人事的豆芽菜面前,没急着泼,先是拍拍他的脸,等那家伙翻着白眼,瞳孔终于对上焦时,何思怀才举起水桶,尽可能轻缓地把水浇上他的头顶。
有了心理准备的豆芽菜,在这骄阳下获得了涓涓细流,反倒是清凉解暑。他湿漉漉地歪在地上,何思怀不敢让他太快活,只能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背,让他快速复位。
豆芽菜还想伸手要喝一口桶里的生水,何思怀觉得他对自己放纵得有点过分了,抽开桶面无表情地走了。
——大哥,面子是相互给的。何思怀看了一眼刘民军,那家伙还在兴致勃勃的发表“神的旨意”,于是松了口气,拖着近乎炸裂的膝盖,一步一步挪着把铁桶送回了原位。
所以,想要把握好对同学的这个“度”,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回来之后又跪了半晌,终于还是等到江北因为“故意伤害何思怀事件”再次被公开处刑——隔了这么久,何思怀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一罚等着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觉再次变了味儿。
江北挨了那么多次罚,却每每到公开处刑时,还是会面露紧张。何思怀已经尽可能给自己做好心理预期,但一看到他扑通一下跪倒众人面前,他的心也跟着就扑通一声,摔了个稀碎。
他还是很喜欢江北——那又怎么样呢,喜欢是最没用的情感。
他不敢看了,怕是一不小心就被人发现满眼的疼惜与痛苦,怕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对眼前这番景象的抗拒,他只能死死地把他头埋下去,耳边鞭子的抽响一道道剜着他的心口,他只能一遍遍地默背着《离骚》、《逍遥游》,他紧张地抠着自己每一处的背诵失误,背完了就从头再来,不给思维偷跑去听声音的机会。
依旧是抽到江北昏死过去才结束,何思怀收起一切不该有的情绪,尽可能面无表情地去找刘民军主动请缨。
刘民军不反对何思怀跟江北混在一起,只要能把江北镇住,任何事情他都能忍受。
“北哥?”何思怀架起江北的时候声音是发抖的,上一次这个时候满脑子只是嫌麻烦,现在却恨不得把关于江北的所有麻烦都揽在身上。
因为过度疼痛而昏厥的江北抽搐了两下,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没能对上焦,何思怀看他的额头一层一层地冒着冷汗,已经完全藏不住心疼和难过。
明明是两个人约定好的一场戏,真刀真枪上演的时候何思怀的心里却只有后悔——当时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或者再往前推,自己为什么要作死拿刀划自己呢?
江北还站不起来,何思怀只能陪他坐在地上——干着急,何思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着急。
“不去医务室……”缓了大概三分钟,江北终于慢慢吐出一句话,上一次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一次不能再被送过去了。
何思怀刚一听到这句话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这么严重的伤怎么可能不去医务室”,但是对上江北带着一丝哀求的目光,他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不去。”
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江北整个人放松下来,他能感觉到,江北对医务室没来由的阴影大概深刻进了骨髓里。
他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何思怀只觉得伤心——他们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
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从坐在原地休息,到何思怀把人架回寝室,没有话说。
到了寝室,江北爬上了自己的床,头晕,浑身疼,想死。
何思怀没多说什么,轻车熟路地找到江北的水杯,倒了一杯温水。
“疼吗?”何思怀开口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江北果然没有应他,不知道是因为无言以对还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止疼片吃不吃?”何思怀尽可能不去看他血淋淋的后背,小心翼翼爬上自己的上铺,掰了两粒之前江北给他开的止疼片,递过去。
他们俩还真是挺搞笑的,今天你照顾我,明天我照顾你,仿佛生怕谁欠着谁一样,赛跑似的赶着还人情。
江北是典型的生病不吃药、靠抵抗力硬扛的家伙,一路靠着生命力和奇迹活到了十七岁。止疼片大概是他的世界观里最没有存在必要的药物,于是下意识地摇头。
何思怀没逼他,什么也没说,放下杯子就走了。
就走了吗?这是江北的第一反应,有点生气,有点难过,但是抵不过背后扯着脑神经的疼,只能晕晕乎乎抱着被子喘气。
事实上何思怀折去了医务室,他知道江北自己不可能去,但是伤口不能不处理,只是江北拒绝了他的药之后,何思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推开医务室的门,还是熟悉的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钱彬跻着拖鞋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事。
何思怀站在门口,感觉眼前这个莫名其妙让人抵触的男人在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想领一些纱布和碘酒。”何思怀没有跟他用敬称,“再开一点消炎药。”
“江北又挨打了吗?”钱彬的声音油乎乎的,何思怀感觉自己的嗓子都被腻得发疼。
“不是,是另一个室友,摔伤了。”何思怀很讨厌从钱彬的嘴里听到江北的名字,于是下意识地就撒了谎。
“哦。”钱彬闷闷地应了一声,眼里透出失望,“那不需要太多吧?”
何思怀看他把拿好的纱布和碘酒塞了一半回去,连忙制止:“呃,多一点。他胳膊和腿都伤到了,这点怕不够。”
“他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呢?”钱彬真的是没完没了了。
“他现在躺寝室呢,动不了。”何思怀基本上是半抢着把那一堆东西拿回来的,钱彬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这让他止不住地想吐。
逃出医务室,何思怀松了一口气,但下意识地想起了江北对医务室的恐惧,隐隐起了一丝不好的猜想。
不会吧?何思怀连忙掐死了那过分恐怖的念头,拎着一袋子瓶瓶罐罐和纱布跑回了宿舍。
回去的时候,江北还是趴在床上,维持着走之前的姿势,整个人因为深呼吸而微微起伏着,何思怀在门口都能看出来他有些颤抖。
何思怀心又凉了半截,跑过去把塑料袋放在床头,发现那两粒止疼片已经没了。
疼得受不了了,还是吃了。
这要是搁以前,何思怀还得先笑他打脸,但是现在,他只是想搂着他好好哭一场——他吃了太多苦了。
江北看到他回来,眼神闪了一下,又很快被难以隐忍的疼痛淹没了。何思怀没看清楚这么复杂细微的情绪变化,只是打来半盆温水,然后瞪着一堆医疗用品发愣。
如果说江北很少伺候人,那何思怀是真的从来都没伺候过人。两个人在原地凝固了半晌,正当江北忍不住要说“不会弄就算了吧我自己来”之前,何思怀终于开了口:“先把上衣脱了。”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何思怀一边自己尴尬,一边又气江北尴尬:“让你脱了就脱了,等血痂子黏到衣服上有你好受的。”
江北只能磨磨蹭蹭把上衣脱下来,其实已经有干了一半的血迹粘到了衣服上,撕下来的那一刹那江北险些原地化成灰。
然后又把头埋进枕头里。
何思怀被这一出弄得无语得想笑:“干嘛?你这血糊啦叽的背给我我还不想看呢。”
事实上这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怕自己遭不住真动了歪心思,但真看到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太恐怖了。何思怀已经不知道除了皮开肉绽,还有什么词能准确地形容出江北的背,除了惊悚何思怀真的生不出别样的想法了。
“疼就说。”何思怀深吸一口气就开始上手,拿毛巾一点点沾向看起来没有伤口的一块,结果刚一挨上去江北整个人就颤了一下。
何思怀赶紧收了手,瞪他。
江北回过头,发现自己被瞪了,冲到牙齿边的脏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不……不疼……”
何思怀表情严肃,得到肯定之后就点点头,继续。
其实动作真的很小心了,虽然有点生疏,但总体来说还算轻柔,疼是难免的,但他已经把不该有的疼痛降到了最低。
然后是擦药,他是用棉签一点点沾上去的,满满一背的伤口,他也就细细地、一条条地从头擦到了尾。
最后用纱布把背部裹上,这个何思怀实在做不顺手,江北忍着扯痛自己裹了三圈,熟练。
再到后面止疼片起效果了,江北趴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但他又怕何思怀走了。他怕钱彬找上门来,他怕自己束手无策。
何思怀看他眼皮打架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睡吧?”
江北找不到话把他留下,说什么都不太对,只能轻轻哼了一声。
江北朦朦胧胧间看到何思怀左臂上别着的红袖章。
——何思怀还是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连“你丢下我不管了”这种戏码都要轮番上演,两个小孩还真是互不亏欠呢(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