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天已经晴了。

何思怀只觉得苦涩——我们不会永远呆在黑暗里,但是我们走到阳光下,会不会带着一身阴湿的泥腥,会不会无法直视艳阳的刺目,会不会把黑暗连带出地底……

其实当我们被黑色笼罩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回不到从前了,不过时间本就是线性向前不可逆的,在一维空间里挣扎的我们,能把握的也只有未来吧。何思怀在脑子里撰写着关于宇宙奥妙的小作文,说不上喜,也谈不上悲。

江北蹲在角落沉默了好久,何思怀也就陪着他,一直蹲到腿麻得不行,何思怀终于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打算稍微活动活动再继续。

听到有动静,江北终于从一堆负面情绪的纠缠中惊醒,他也跟着站起来,比起何思怀因为腿麻而七扭八歪的站姿,江北似乎因为天然的条件优势显得从容而挺拔。

“你这身体素质。”何思怀给他伸出大拇指。

“被逼出来的。”江北无奈地笑,“小时候犯了错,罚蹲是最轻。”

何思怀知道江北所谓的“犯错”,和自家的标准大相径庭,自己家是真的为了教育,哪怕严苛一些、变态一些,而江北家里,更多是拿他当作泄愤的工具。

太苦了太苦了。何思怀又要哀叹命运不公,为什么北哥这么好的人要经受这些啊。

“像你这样,以后要是去当兵或者当警察,就比较有优势。”何思怀尽量绕开可能让江北不开心的话题,小心翼翼。

“……嗯。”江北闻言,沉默良久,最终也是没了回音。

他心情不好,何思怀也变闭了嘴,不去打扰。两个人只是望着地面上闪着银光的坑坑洼洼,在漫天繁星下静静地出神。

“你回去吧……”江北尽可能无所谓地道,“我一个人走走,天一会儿就亮了,我矫情可以,不能耽误你休息。”

“弗碍个,弗要紧。”何思怀说了一句家乡话,吴州那边的方言和字正腔圆的宁昌话不一样,软软糯糯的,很有特色。

果然吸引到了江北的注意,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何思怀讲方言:“什么意思?”

“就是没关系,不要紧的意思。”何思怀笑笑,眼睛弯弯的,刚好卧一颗月牙。

江北也跟着笑了起来,情绪消化不掉,那就不要消化了。他承认有些坎是过不去的,但也没人逼着他过去。

“你转性了?”江北笑着看他,“自己不睡跑来关心我,有什么企图?”

我图!!我图你身子!!我关心你!!我想跟你谈恋爱!!!

何思怀内心咆哮,脸上却是一副南方姑娘的温婉忸怩:“师父教我要多关心关心别人,不然会遭人讨厌,师父你说徒儿学得好不好啊?”

江北要被他那副娘们唧唧的样子给恶心吐了,连忙笑着打住:“好好好,太好了,赶紧自立门派,我们宗门配不上你。”

何思怀一阵狂笑,接着又捏着嗓儿端起架子,一副老佛爷的模样:“小北子,陪哀家去赏月。”

江北已经习惯了角色的疯狂切换,一秒钟从德高望重的师父变成鞍前马后的“小北子”:“嗻!”

两个人嬉嬉闹闹跑出了小巷子,因为夜很深,反倒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何思怀拉着江北跑到了操场,两个人默契地慢下步子,一步一步小心地踩着跑道上的白线走,假装在走钢丝,平地上也能走出来一种惊心动魄。

破烂的塑胶跑道上是一个一个小水洼,何思怀暗暗瞥了一眼江北,瞅准时机,果断伸出黑手,将人一推——入戏太深的“杂技演员江北”在突如其来的干扰中晃悠两下,众望所归地踩到了旁边的水坑里。

一地星光碎成了波浪。

吃了一记偷袭的江北愤愤回头,看见在原地窃笑的何思怀就要上去报复,下一刻“幕后黑手”就撒丫子狂奔起来,“走钢丝”竞赛变成了紧张刺激的追逐战。

何思怀在学校是准田径队级别的跑者,对自己的爆发力和耐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否则也没有胆量堂而皇之地挑衅,然而江北迈开步子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以这个开局,江北少说也是专业级别的运动员。

两三次何思怀快要给江北追上了,都让他以灵机一动地“漂移转弯”给拉开距离。上一次这样撒丫子你追我赶,大概是在初中或者小学了,虽然之后何思怀也会经常参加体育锻炼,但是这种带着玩闹性质的狂奔,这种没有任何杂质的疯闹,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结果争不出个上下,何思怀率先投了降,挨了江北两拳头之后两个人扶着墙大喘气。

“挺牛的呀!”江北跑得很爽,情绪也被调动上来了,“我居然追不上你。”

“不不不。”何思怀抱拳,“我先跑的,而且我有接受过专业训练,要不是几次急转弯就被你追上了,比起来还是你更强。”

两个人又爽朗地笑笑,久违的一场撒野,似乎重又找到了一些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模样。

星汉灿烂,天地同辉。两个少年脚踏着澄净的星野,头顶着玉勾与银湾,古人说的“满船清梦压星河”,也美不过如此吧。

……

通宵是重大战役前的狂欢,天亮之后刘民军就会如期返校,按流程应该会追责关于何思怀伤口的事情,天空尽头泛出一丝白光后,江北跟他对好细节,两个人就分开着回寝室洗漱了。

比起前两天的少稍微松懈,刘民军回来的“噩耗”像是一声巨响的红色警报,直接把整个学校的紧张气氛绷到了极致。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金岩的嚣张气焰收敛了很多,原先想着法子恶心他,在刘民军眼皮子下都变成了公事公办。这一下何思怀算是看明白了,感情这家伙也知道干缺德事得偷偷摸摸,还以为是刘民军给惯出来的臭毛病,原来他是自己惯自己。

通宵有个特点,就是第二天往往不会有很大困意。昨晚半夜狂奔的兴奋劲迟迟没有消退,何思怀觉得身体有些疲乏,但是大脑在疯狂地运作。

课堂上表现优异的何思怀深得老孙的喜爱。这个老腐朽骨子里到底还是热爱文学,下课时间居然跟何思怀探讨起野史来,本就口齿伶俐博古通今的何思怀更是讨得老孙赞不绝口。

何思怀一边跟他畅聊着吕后之心狠手辣,一边又眼疾手快地接过老孙手里的资料,说要替他搬到办公室去。老孙梳齿般密集有序的眼纹里透出一股子难能可贵的欣赏与欣慰,何思怀的文学素养与八面玲珑很轻易地就俘获了这个老头子的芳心,事实上还有一层很重要的原因是,何思怀跟江北在闹对立,老孙最讨厌江北,心理上早就已经统一了战线。

何思怀抱着作业本,在金岩咬牙切齿的憎恨中美滋滋地走了出去,上一次和窦子康一起取资料时的心态还充满了不耐烦和抗拒,眼下都已经主动要求帮忙。何思怀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开始乐于“做份外的事”,说到底,跟老孙唠嗑也好、帮他搬作业也罢,每一件事都有明确的目的——都是在为自己今后的“谋职”铺路。

至于为什么是老孙?大抵是因为他最简单、弱点最明确、最好攻略吧。

……

一直安稳无事,持续到了晚饭结束,当金岩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坏笑朝他逼近时,何思怀就知道战役开始了。

“刘校长喊你去他办公室。”金岩清清嗓子,尽可能不让幸灾乐祸的情绪表现得太过分,何思怀看着他满脸坑坑洼洼的肌肉因为克制而疯狂颤抖,赶紧把目光撇开求个六根清净。

何思怀放下一扫而空的餐盘,胃开始隐隐作痛——他猜自己的胃就是这样弄坏的,细嚼慢咽是好习惯,但在这里只有挨打的份。

好就好在味蕾已经接近麻木了,只要闭着眼睛往下咽就行。

起身,来到了传说中的校长办公室,推开门的一瞬间,何思怀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视觉冲击——宁昌异校这样破旧到不堪入目的地方,居然也有相当精致、整洁、豪华的办公间。

办公室不是特别大,但装潢打扮上相当考究,红木的桌椅、真皮的沙发,精致的仿真古董瓷器,自然富有生机的金边吊兰……最扎眼的还是满墙上的奖状、奖杯、锦旗、以及与一众社会名流的合影。

“感谢神医救我孩子。”何思怀抬眼看到一张巨大的锦旗,一边贴着刘民军和一家三口的合影。

心惊胆战。何思怀低下头,克制住满心的不适,悄悄按了按造|反势头越发明显的胃,来到刘民军的办公桌前。

这个男人坐在红木椅子上,被周遭金光闪闪的荣誉给笼罩着,整个人器宇轩昂,仿佛是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创世神一般。

不得不说,他的这份超强的自信给了何思怀很强的压迫感,第一次与刘民军近距离对峙,加上胃痛,何思怀脸色已经白得很明显了。

这样的恐惧却很让刘民军满足,他只是先上上下下打量何思怀,接着从他的眼镜后面投出惯常带着笑意却让人恶心的笑意。

“探视日那天,不小心划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