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怀的心情短暂地好了一下。一瞬间情绪上头,仿佛真的无所谓了,但是冷静下来发现需要面对的东西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想耽误高考一分一秒,虽然他现在有了崭新的辅导资料,但是还有些科目没有学过、很多问题没有办法请教老师——如果他在高三开始之后一个月内,没有办法回到吴州一中的课堂,他错失的东西就很难弥补了。
吴州一中是吴州市甚至是淮江省内最好的中学,比起拼命靠压榨学生的其他高中,吴州一中高二升高三的同学们拥有的暑假要远远长于其他学校。何思怀听说七中只有十五天的暑假,还有成山的作业要写,当时还特意打电话嘲笑了在七中就读的发小。何思怀作为一名尖子生,需要更多能够自己把控的时间。
然而造化弄人,吴州一中给学生们争取来的宝藏四十五天,何思怀居然花在了这里。
何思怀觉得头脑昏沉沉的,继高烧、胃病之后,何思怀又喜提偏头痛,日渐衰弱的身体甚至有几分风烛残年的错觉。
不得不说方才那一通“音乐疗法”外加“话疗”成效显著,何思怀此时此刻脑子里只有“高考”这一件事,至于父母的背叛带来的悲伤、愤怒他已经全然弃之不顾。
去他妈的吧,我没你们这样的父母。
虽然完全不是看开了的态度,甚至有几分极端,但总归何思怀不会再花时间琢磨这些了——再聪明的大脑容量都有上限,何思怀没有时间经历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伤神。
眼下,暑假已经过去大半,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紧,放任自流的态度已经不可取了。
“北哥。”何思怀捣捣一边的江北,江北正打着盹儿,被戳醒只是抹了抹脸,也没太大脾气。
“我想逃出去。”何思怀开口。
“什么?”江北觉得自己半醒脑子还晕乎着,刚才好像隐约听见有人打脸的声音。
“我说我想逃出去。”何思怀重复。
江北清醒了,睁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突然笑开,憋着腔做作地模仿某人的语气:“我不想,我要老老实实听话,尽可能缩短我在这里的时间,我必须规规矩矩地待着,因为我还要高考,我还要考好大学,我不容许我的未来在这里出现差错。”
一字不差,何思怀欲辨已忘言,话是自己放出去的,但他不甘心躺平任嘲,继续死鸭子嘴硬:“你他丫记性这么好,不如花点功夫背背《孝经》。”两个人一开口就你来我往地呛着,倒也没什么火|药味儿,基本上一两个回合下来,就都抱着肚子笑起来了。
“哥,我错了。”何思怀又要跪安,江北连忙出手制止,示意他有话好好说,别用膝盖。
“想开了?”江北为拉到同一战线的战友而悄声喜悦,但又不忘调侃,“这么没底线没原则?”
何思怀嘿嘿一笑,倒也不恼:“我唯一的底线原则就是我自己。”
江北不置可否,心道果然再怎么变,何思怀还是那个何思怀,内核里标志性的自我是磨不掉的。
“你有计划了?”江北出口试探。
何思怀点点头,目光坚定,江北内心感到强烈震撼——这也太快了,他何思怀的脑袋瓜子果然比一般人聪明。
“你看。”何思怀举着小手电,在墙角找了一块掉了的墙皮,掰成不太容易碎的大小,在地上开始画图,“这个是学校示意图。”
一个大框,何思怀标记了北方,又画了个小方块表示门的方位,江北紧蹙眉头,试图把抽象的平面图和实际联系在一起。
“这是食堂、教学楼、男生宿舍……”何思怀一一标注,江北不明所以,只觉得他好厉害。
“这个一圈,都是有墙的。”何思怀把学校外围一圈描成粗线条,“两三米高,有监控,而且上面还插了玻璃碎片。”
这是农村很常见的一种防盗方式——在比较矮小的墙体上方,利用水泥固定一些酒瓶、窗玻璃的碎片,还有倒插的长钉,可以有效避免翻墙入院盗窃的现象,甚至还可以一定程度上隔绝野猫翻墙。
这个墙已经足够高,却还不忘做这种防护措施,现在看来就差把头顶再罩一层铁丝网,把他们像鸟一样扣在笼子里,就能做到真正的“插翅难逃”了。
“爬墙肯定不实际,估计早有人试过了。”何思怀点点头,自己给自己肯定,“物理方法硬闯估计都不行,我看全宁昌的防御等级只有市监狱能跟这里媲美了。”
江北默认,听他继续讲。
“我想到的方法是,”何思怀圈出食堂的位置,“拿到食堂钥匙或者直接强攻,半夜去偷油,浇在教职工宿舍或者学生寝室周围,点着。必须要有足够大的伤亡,否则学校自己能够灭火且无法惊动警方,如果火势够猛,记者应该也能赶过来,一箭双雕。”
江北听着他冷静沉稳的语气,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睛越睁越大,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会直接当成开玩笑或者吹牛逼,但是这人前几秒还在强调自己的行为准则——“他唯一的底线原则就是他自己”,江北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何思怀的表情阴冷得吓人,转头看到江北面色难看,忽然就笑喷了。
“我开玩笑的,我没打火机。”
江北微恼,有种被戏弄的羞耻感,接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塞到他手里。
“去,男子汉说到做到。”
何思怀摊开掌心一看,是一个Zippo打火机。
“艹。”何思怀没料到他真有这种违禁品,只能闪闪眸子,委屈巴巴求放过:“北哥我错了,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不做,杀人放火之后哪个大学敢要我啊。”
江北给了他后背一掌,却又庆幸他良心未泯——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下,良知与道德被磨灭的人太多太多,上到一手遮住半边天的红袖章,下到过街老鼠一般到处乱窜的同校同学,很多人都已经渐渐从“受害者”走上了“加害者”的路,互相举报、校园欺凌、暴力威胁……这一个圈子本身就已经被施暴者同化了,这也是他先前不愿交友的原因之一。
趁他还没被污染,带他赶紧离开吧。江北笃定。
“所以你说那么多屁话就是为了跟我开个无聊玩笑?”江北冷言冷语。
“不是不是,北哥息怒。”何思怀安抚江北,陪着笑脸打哈哈,“我现在脑子里面只有一个雏形,大方向有了,可实行性还没有确认。在此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江北听这话,确定他还有几分靠谱,便还算乐意跟他分享自己的失败经验:“我来这里一直孜孜不倦寻找逃出去的方法,后果就是,我的‘刑期’被无限延长,永远看不到尽头。”
江北从来这里的那一天开始,满脑子就只有反抗——第一次被关小黑屋,他生生把押送他的教官的肩膀扯到脱臼,本来七天的禁闭变成了四个星期,他被关出了幻觉,出来之后没有反抗的力气,却也没有能够上课的精神状态,半疯癫状态维持了半个月,硬是被自己逼得找回了理智。第二次是他当堂暴起打了老孙,一直到现在他还有点后悔,感觉对真正教书人动手、对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动手是非常无耻丢人的事情,但他当时完完全全被老孙刺激到发了疯,老孙反复提他的父母,在他的雷区疯狂探索,江北就如他所愿彻底炸裂了。
自那之后老孙上课不再管江北,也不再敢随便当众羞辱学生,江北又被送进了小黑屋,这一次他不再折磨自己,转而开始折磨送饭的——这就是之前送饭的提到的“人质挟持事件”,江北假装病得快死,把送饭人骗到屋子里直接一个锁喉,要不是外面有教官守着,他可能会选择直接跑路。江北威胁他们说,如果不放他走,他就把送饭的给杀了,教官和老师们似乎不太在意送饭人的死活,江北狠不下心下死手,僵持了数个小时最终败下阵来。
至于物理逃离方法,太多的人试过了、失败了,无处不在的监控、铁网、高墙把每一条逃生路焊得铁死;想通过自杀来换一个出逃机会的,大多数也都无功而返,剩下的几个都没能抢救过来。从这里离开的人全部都是“听话”、“安稳”,念满了时间、“自然毕业”。出去之后也都迫于各种原因选择不再发声、继续已经被打成一团乱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在做着沉默的大多数,偶有反抗的声音,结局都是被镇压、被消灭。大家都学会了逆来顺受,只有江北一次次做着那片不讨喜的逆鳞,被惩罚、被排挤,似乎被所有人讨厌着,唯独能做到的只有不被自己的良心否定
“我没用,我斗不过他们,但我尽力了。”江北撇嘴,在此之前,他想过拼死一搏,不顾性命地奔逃、告发,亦或是一命换一命,自己化身“人体炸弹”炸掉刘民军的老命,他想过不顾一切搞一个大事件,让他们所有人都卷进去,计划都很完美,当时江北求死的心也很坚决。
——只是现在变了,他不想死了,他很想看看何思怀能考上什么大学,他很想看看未来的自己能变成什么样。
“北哥。”何思怀看着他嘴上自责却又不带遗憾,心情微动,“你没选择沉默,真是太好了。”
曾经觉得他的反抗幼稚愚蠢、毫无意义,现在才明白,选择站出来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所以才觉得他闪闪发光,何思怀看着他微光下轻颤的睫毛,仿佛捕捉到人世间难能可贵的美好。
江北也只是苦笑,转回话题:“你的大计划呢?”
何思怀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想当红袖章。”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